总是抓不住时光匆匆的脚步,不知不觉的,又到了收麦子的季节了。
收麦,对庄稼人来说,跟过年一样重要。
因为,在过去,麦子是庄稼人一年的口粮,如果麦子收成不好,人们就要吃粗粮,粗粮是糙饭,太粗糙,老人孩子都吃不下。
那时候的人们刚刚度过了忍饥挨饿的日子,吃多了高粱地瓜,肠胃都吃坏了。小麦产量又不高,人们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白面,所以,那时的白面,无比的珍贵呀!
刚包干时,我们村是刚刚把小麦产量提到每亩八百斤,每家再种上个三亩五亩的,就够吃一年白面了。对农民来说,不用吃粗粮就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每年麦收,人们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就等着跟老天爷干一仗,拼了命也要把麦子抢收回来。
因为,麦收最怕下雨啊!一旦被雨淋了,麦粒就捂了。
(一)
1989年。
快芒种了,人家山埠岭子上的麦子都收完了,很多已经入库。
而我们那地势低,属于黑粘土地,下雨时容易存水,所以小麦长势旺盛,熟得就慢,越熟得慢,颗粒越饱满,产量就越高。而山岭上属于黄沙性质的土地,雨水渗得快,再加浇水不及时,造成小麦缺水,长势也不是很好,稀稀拉拉,还很快就变黄,还不到芒种呢,就收割了。
因为山岭上的小麦产量低,那里的人一年也就吃半年白面,其余的,就掺杂着粗粮了。
我跟父亲出村的时候,老远就能看见对面山岭上收割过的麦茬,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父亲站在自家麦田边上,焦急地望着那片随风翻滚的麦浪。
“不行,还是太青,得再等几天,”
父亲说。
有对面山岭上的认识的人骑自行车从我们田边路过,看见我们,下车打招呼:
“还不熟?你们这低洼地,熟得真慢”。
父亲无奈地点头:“怎么也得过了芒种十天吧。”
父亲掐了一个麦穗,放手掌心里搓,转动了几下后,用嘴吹了吹,麦仁还有点软。
“等等吧,回家。”
那年我家种了十一亩麦子,东洼三亩,西坡五亩,还有就是李家坟那边三亩。
还得差不多十天。
我们回家后,就开始了准备工作。
父亲把家里闲置了一年的几把镰刀拿出来,在院子里支好磨刀石,然后坐在后面,旁边放一盆水,他把大拇指的手指肚放到镰刀刃上,试了试,一年不用,早已钝了,连手指都可以在上面划拉而不至于受伤。
父亲把磨刀石蘸满水,两手握紧镰刀,就那么一前一后的磨着,身子随着一起一伏,还支棱着胳膊。
“哧啦嗤啦”……
磨一会儿,蘸点水,再磨一会儿,再蘸点水,锈迹斑斑的镰刀刃越磨越亮,露出了锋芒。
父亲再用大拇指试了试,这次试刃不再肆无忌惮,而是小心翼翼了。
他用了大半个下午,把那几把镰刀磨得异常锋利,然后用几块破布小心地包好,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如果随便乱放,让小孩子碰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后再把家里那台铡刀抬出来,因家里没有喂养牲口,铡刀也是长期闲置,刀刃也钝了。
父亲掀起大刀片子,把刀把倚到肩膀上,刀片竖起,手里拿块小型的磨刀石,蘸着水,在刀刃上上上下下地磨,铡刀不同于镰刀,刀刃面积太大,磨铡刀需要一把子力气,身强力壮的父亲挥汗如雨,刀刃越来越锋利。
天快黑时,我看到那把铡刀,在父亲手里闪着森森的寒光。
这是父亲为麦收做的第一件事。
(二)
再就是压场了。
我们村村北是一片自留地,每家也就二亩地,这块地就是做打麦场的,春天如果下场小雨,就把地翻耕一遍,然后开始用石滚,也就是碌碌压。
父亲他们合伙把地翻耕完了,然后就是各家压各家的,刚开始好难压,地刚耕过,太暄了,如果不耕,又压不平。父亲就费劲地拉着那个好沉好沉的石滚子,一点点的挪动。
好歹,那时的父亲,人高马大,正当壮年,有的是力气。
可架不住那活太重,他还是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只能心疼地帮他一起拉。
他不让我帮,怕把我腰给闪了,他总说,年纪轻轻把腰祸害了就麻烦了,会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腰椎间盘突出成了习惯,那就活受罪了。
可我不忍心他一个人拉,我从旁边加根绳子,由着自己的劲儿,一起拉。
压场是从里到外一圈圈的,就像画一个又一个的圆,第一遍最累,等拉到圈心时,两个人坐那就只有出气的份儿了。
歇会儿之后,第二遍就轻松点了。
高大的父亲弓着背,我也弓着背,碌碌“吱扭扭”响着,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那么机械地拉着。
一圈又一圈……
圈而复始……
之后的每天早晨,我还在睡觉,父亲就“吱扭扭”地拉着碌碌出发了。
然后就听见满大街的“吱扭扭”,声音刺耳,响彻云霄。
村北的那一大片场院,就是各家的男人上演的碌碌大战,每家一小块,又凑成一大片,打老远看,还以为是一家的呢。
所有的男人,都一个动作,弓着背,光着的脊梁被太阳晒成黑红色,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像只蒸熟了的虾,又像头耕地的老牛,呼哧呼嗤喘着气,两只胳膊反方向,朝后拽着一根绳子,绳子底端拴着一个石碌碌,他们就在各自的那二亩场院里用碌碌画圆。
一个圆又一个圆。
而那此起彼伏的“吱扭扭”的碌碌发出的声音,响的是又难听又刺耳。
场地越来越平整,越来越光滑,几天下来,就变成了一面镜子,压场的男人们,不再像虾了,而是直起腰来拉,不用使劲,碌碌也会转动,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在玩。
那几天父亲一有空就去场院压场。
(三)
而我和母亲,是每天都擀一大摞饼,然后再在鏊子上烙大酱,母亲自己做的酱,用黄豆和豆渣发酵蒸熟晒干,然后攥成一个个拳头大的酱团子,收藏好了。
吃的时候,把酱团子切成薄薄的片,放到鏊子上烙熟烙干,就成了酱干。
母亲做的酱干很香,我很喜欢吃,并且至今让我留恋。
再有就是烙鱼干了。
父亲每年割麦时都给家里改善生活,鱼干平常是没条件吃的,割麦时他就舍得。因为割麦活太累了,得多吃补充能量。吃鱼会让人增加饭量。
母亲把父亲赶集买来的鱼干用鏊子烙熟了,我就在鏊子窝旁边,一边吃薄饼,一边吃鱼,那个香啊,半个村子都能闻到。
那个时候,割麦前几乎家家都准备这样的吃食,饼擀好后晾干,就那么一摞摞的放在仓库里,因仓库温度低,把酱干鱼干也一起,这样,就不容易坏掉,吃的时候也省事,因为抢收麦子时,谁家也顾不上做饭,只把饼撒点水在锅里加热,加热后的饼又软又香,再就着鱼干和酱干,条件好的,就早起煮鸡蛋,卷在饼里面。大多数人都是匆匆吃完,马上就下地了。
(四)
几天时间过去了,场也压好了,饭食也准备好了,家里的镰刀磨得飞快,木锨,铡刀,簸箕,铁叉,笤帚,装麦粒的袋子是化肥袋子,母亲也把它们洗净晾干,破了的地方用布补上,仔仔细细地叠好。
父亲又找出去年保存好的苫子,破的地方补一补,发现不够用,今年麦子种的多嘛。
父母两人又搭伙新编了几个,也亏父亲有先见之明,去年留了点好的麦秆,还比较长。
两人蹲在地下,把麦秆一缕缕的用绳子捆成片状,母亲放一缕,父亲就编一缕,用不多大会儿,就编了一大片,父亲把头系结实了。一个苫子就做好了。
那种盖草垛的苫子,伸开,是圆形,卷起来,是扇形,往草垛上盖的时候正好是个圆,苫到垛顶时,就成了有了尖的锥形,下雨时,雨水顺着麦秆流到地下,草垛就不会进水了。
那是现代人早就淘汰的东西,即便后来没几年,塑料薄膜上市,人们就在垛顶盖一块薄膜,周边四个角拴块石头,就不怕下雨,也不怕刮风了。
而那时麦收,苫子是很重要的东西,麦子是一点点收割,一两天割不完,所以每天晚上必须把收到场院里的一捆捆的麦个子,先用铡刀把麦穗铡下来,第二天,翻在场院里晒干,如果天气好的话,铡好的麦穗可以堆放,如果天不好,就得先把麦穗垛起来,苫上苫子,第二天一大早,下地割麦前再把苫子撤掉,把麦穗用铁叉均匀地挑到场院里让太阳晒。
这只是天气好的程序,如果天气不好,有些人家正在地里割着麦子,天边电闪雷鸣,乌云滚滚,人们开始手足无措,有的扔下镰刀就往回跑,因为场院里正晒着麦穗,这节骨眼最怕雨淋,一旦淋雨,麦穗就捂了,还长芽,磨出来的面粉就没发吃,严重的还会中毒。
麦收时下雨,有的人往家跑,地里的也不管了,有的人不管场院里的,忙着在地里把捆好的垛起来,唉,真是顾头不顾腚了。
因为小麦一旦被割下来,也是怕雨淋,如果雨下得大了,没来得及拉回家的,垛在地里的,照样被捂坏,发芽。
收麦的过程中,只要下雨,能保住的,就只有铡好后晒干了垛好的麦穗了。
等所有的麦子从田里收回来,麦穗都铡好晒干后垛好了,用苫子苫好垛顶,等几天,所有的麦子都收割完毕,脱粒机才进场。
村里就几台脱粒机,几十家用一台,人们早已把脱粒机也检查完毕,就连脱粒机上的发动机上的汽油都备得足足的。
家里那台三家合伙买的破拖拉机,被精心检修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毛病。
(其实,我还是担心那太破拖拉机,关键时刻掉链子)
就等着麦粒变硬,麦田变成一片金黄,连每一片叶子都不是绿色,那才是真正的成熟了。
这种火候下收割,小麦的产量才会达到最高。
我们每天都去田间转悠。
日子不会因你的焦急而变快,也不会因你的放松而变慢。可是,
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就像等待了一个世纪。
终于,父亲站在田野,望着那一大片金黄的麦浪,大手一挥:
“明天——开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