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实在顶不住。下周计算机考试,程序怎么调试都搞不定,头昏脑涨。点了外卖。
非万不得已,我是绝不叫外卖的。卫生没保障不说,想到那些送餐的,——咦,反胃!
一二楼全是做餐饮的,外卖们便聚集在电梯口等待。他们每天清晨排队集合,倒蛮整齐,可山呼口号、猛打鸡血,逼出来的精神头,只能暂充外在的金玉,过了午食,败絮便耐不住遮掩:有的放肆地聊天、有的横躺下瞌睡、有的吆喝着玩牌,数家餐馆的油烟气本就五味杂陈,加之汗馊、脚熏,简直臭不可闻,不知那些人怎能于如此龌龊而自得其乐?抑或臭味相投,本不辨鲍肆、麝兰?
门铃响起,比网上承诺的时间迟了五分钟。立于门前气喘吁吁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身量不高且清瘦,或因亮黄工作服映衬,眼神倒明亮。
他低头递过来食袋,我立即瞥见头盔顶嵌着个小风扇,像天线宝宝,更像杂耍小丑,还像……
“放心,我们打过疫苗,每天还都测体温的。”他显然误解了我的表情,忙不迭解释。
我点点头,懒得搭腔,接过食袋,便要掩门。
“呃,请您点点,看有没差错? ”他红红的热脸拼凑过来,急迫地问。我还是半大人,被称“您”感觉陌生。头盔上的小风扇随着他俯身转动起来,怪搞笑的。
话说到这份上,破例检查一次吧。吃的都在,可饮料,哎呀,饮料被晃荡去一半!我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又庆幸自己竟查看了,摊开食袋展示给他,没好气地嗔道:“怎么不小心点!”
他脸更红了,额头渗出油汗,十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是中途转接的。”说着一边抓起电话,一边往走廊深处避。
讲电话的声音忽高忽低,依稀听见“……老张今天出了事,我路过顺带送的……”,还说了什么,没听清。
挂了电话,他大步踱回来,笑着说:“经理同意补送,只是这个钟点人手紧,看能否安排得过来。”见我满脸茫然,赶紧又补一句,“放心,有准信了我才走呐,不行我回取去!”
隐约已揣摩出是他同事中途遇了事,这小哥是热心帮忙来的,并非他送货不小心。我为刚才的唐突生出歉意,侧身往屋里让:“坐着等吧,大热天喝口水”。他起先推辞着,迟疑地挪入客厅,一眼瞅见我电脑写的程序,眼睛刷地放出光来,毫不客气地一脚迈至桌边,弓着腰迅速扫了屏幕几眼,爽快地笑着说:“小兄弟,挺厉害的嘛!”他全身放松下来,好似重逢久别的挚友。
我胡乱谦虚了一句,随即悲叹程序误入死胡同,下周怕是过不了鬼门关。他望望我,笑了一笑,不客气地坐定下来,前后快速地翻看长篇的代码。我尚沉浸在绝望的无奈中,并不理会一位陌生人的好奇。
让我相当惊讶的是,经几番审视,他居然手指着一行代码,肯定地说:“这里计算二叉树的深度算法有瑕疵!”仔细一看,确实是自己疏漏了。
他已从张皇中恢复本相,面对我的讶异,从容地介绍自己是重庆大学的研究生,计算机方向的。
这解释了一个疑惑,另一个疑惑又浮上前来,我问:“那你为什么要送外卖啊?”
“父母挣钱不容易,我这么大,该自立了。送外卖呢,一来给父母减轻负担,二来也想毕业前多了解社会。你别说,做外卖太辛苦了,真不容易。”我不由得心生敬佩,却不知讲点什么好,只能微微颔首,听凭他侃侃而谈,“我想用我所学的知识,减轻送外卖的负担,搞了个送餐机器人,硬件就用大疆无人机,加上编程遥控,可以直接送上阳台的……”
电话来了,补送的同事已经出发,他放下心,得赶快走了。临别再次向我抱歉,我则谢谢他指点迷津。起身、出门,那头盔上的风扇又加速旋转起来,我不再觉得哗众取宠,倒像是骄傲的英雄标志。
这身影,让我不觉想到骆驼祥子。祥子为自己的年轻体魄骄傲过,也为自己的新车骄傲过,但全是为了自己;我眼前这位外卖小哥,心中却只有别人,一门心思帮助他人,以自己所能为社会服务。一个走向黑暗,一个通往光明,个人的努力,似乎决定了命运的走向。
转念又想,这小哥学成了技术,便琢磨着为身边人排忧解难;祥子原本只求安分,并无奢求,结果却沾染了一堆恶习,这难道只是个人的因素吗?祥子遭遇打仗,当兵的抢走车,破了他个人的美梦;我们此时也在打仗,——同新冠决战,国家很快研制出疫苗,清除了疾患,生产生活迅速恢复,人民安居乐业,这是身处黑暗与光明的不同啊!
我目送外卖小哥下楼,骑车飞驰往另一处。头盔上的风扇看不见了,亮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铺满阳光的金色路上。
“祥哥”,我这样轻唤他。不觉微笑起来,自己也融化在暖暖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