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墨蓝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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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心向山野”以及非主题二十期“色彩”。

自那以后,他的天空就变成墨蓝色。

蓝色是很常见的,一碧如洗的晴朗的蓝,九月里抬头就能看到。其上承载水滴的阴云的灰蓝,常在五月的窗外。不好解释的是墨,墨水印染在纸上,有时会出现隆起的波纹,淡淡的,突起着,好像泥土下深埋的树根,一不小心碰到了,还会散开,泼得到处都是。天空之上,好像有根系缓缓蔓延生长,只是天空之下的人很少注意到这点。

“祁雨,到你了。”

有人用胳膊肘捅他,祁雨的眼神就从窗外投射到室内,有点紧张的时候,他习惯去找那一丝蓝色,好像找不到就没办法正常呼吸。他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中途胳膊肘碰到桌子,他身体摇晃了一下,赶忙举起手挠挠后脑勺,以此掩饰尴尬。他的死党向他挤眉弄眼,他不经过几秒就知道他的意思:记得把自己的话包装起来。隐藏真实的意图,从来是他不屑一顾的妥协行为,他朝死党笑了笑,眼神无非是传递一个委婉的拒绝。

上台之后,他的腿即使站定了,还在轻轻发抖,所幸有讲台的遮蔽,他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发现慌乱的神态。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稿子,眼睛低下去读起来,“各位老师好,我是19级环境科学2班的祁雨,我的毕业设计主题是祁镇晶体厂污水处理设计方案,以下将从研究背景,设计方案,工艺流程等方面进行介绍。”

私下里念了很多遍的稿子,每一个字都是如此熟悉,祁雨机械地点击幻灯片,脑海里慢慢放空,如同做梦一样。

他突然想起骑车时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其实并不怎么明媚美好,而是带着砰砰咚咚的撞击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下意识想要用手去遮挡,仔细一想,其实只是风而已,也就不愿意伸手去挡这个无形的东西了。人们往往会忘记,无形的切割,才最难复原,无形的流逝,才最像难以把握的沙粒。

“嗯,数据基本符合要求规范了,但是这边还有一个问题啊,为什么做祁镇的这个晶体厂呢?”他念完稿子,有老师问道。

“我在祁镇长大的,说是镇子,十多年前,那里还是个待开发的村落,晶体厂在的地方,是一片小树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在那玩,晶体厂开了之后,出于某种原因,我害怕再去那里,我一直觉得,不去看童年的福地变成千疮百孔的样子是一种善良,也是保护,但我错了,真正的强大和善良,是直面问题才对。工业的发展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而将为之付出的代价和损害降到最小,是我学这个专业的目的,我从家乡开始研究,除了课题研究的方便,还有给我自己一个交代。”祁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感觉整个身体都站得很直,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不像之前那个恍恍惚惚的样子。

老师们相觑了一会,本来想到要听数据的对比,和多种采样后的合理化选择,祁雨的答案有所不同,但显然也感受到他的真诚和体内喷薄而发的热情。

祁雨从来不擅长包装自己,他总觉得,真诚可以换来真心,面试和答辩,都是这样完全不加工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死党在下面替他捏了一把汗,直到老师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

祁雨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一抹阴影,它本来只是很小的一个黑点,然后慢慢地变成细长条的形状,在他的眼角处摇曳,呐喊加油着,似乎是在靠近门口的地砖的一道缝里长出来的。

祁雨走下讲台之后,顺势往教室的门口望去,地面什么都没有。

“喂,结束之后出去撸串?”刚刚推祁雨胳膊的死党等他一坐下,就凑在他耳边说。

“不,我要回宿舍玩一整晚游戏。”祁雨说,他的眼光仍然不舍地停留在刚出现在视角边缘的物体的位置。

“六。”死党回答。

阳光从摇曳的树影之间穿行,树枝和地面之间投射出闪亮亮的气体,祁雨从初中就知道,这是丁达尔效应,可是每次看到,还会被这风景震颤了心灵。从教学楼到宿舍的这段路,他早就数不清走过多少次。有的时候步行,有的时候骑车,偶尔跑起来,大部分时间戴着耳机。其实每天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云朵的形状,颜色,分布,甚至每个时刻都在变化。今天的云是浅白色系,有几团聚在太阳的周围,还有几簇漂浮在太阳的对面,有一个尖角突出来,就像是独角兽的角。独角兽和团聚在太阳周围的云之间,是一道蔚蓝色的深谷,蓝色的天空静静地在其中流淌,带来天地之间流转不息的风。

祁雨抬头看天的时候,感到心中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宿舍的方向奔去。记忆的角落里,他身处异世界的陆地上,抬头看天上紫色的旋转云团。他最近发现的一款游戏叫《荒原世界》,那里的天空,绚丽得如同从宇宙空间观望到的真实星河,高技术的引擎,带动系统,让其每秒都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他沉醉其中了。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坐在河的边上,她的黑发应当带着茉莉味的香气,头顶靠近左耳的地方,落着一团花白的柳絮。走近了,才看出,那身衣服只是颜色艳丽,款式旧了,有的地方还暗一些,是用了其他布料缝过的了。

每次他穿过迷雾,慢慢走近,她都是这样的姿势,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头上的那团柳絮,还是在原处落着。她的上半身,也好像是被雾气遮挡了。再近一些,她扭过头来,飞速地瞥一眼,而雾气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的面容,让他看不清她的样貌,然后如同一阵青烟,飘忽而逝。

重启过许多次,他依然走不到那个女人身边。其实要打通游戏,并不需要和那个NPC对话的,但祁雨好像着了魔一样,一遍遍地靠近,一次次地想要探寻其意义。

有一只野猪从草丛里冲出来,把他从神游中撞醒,他发了狠,把它一斧头砍死,然后郁闷地坐下来,设立营地,点燃篝火。他现在有充足的时间了,一定要蹲守到那个女人再次出现才行。他读了档,回到那女人还未来到河边的时间。

他点起火把,骑着马,又从马上下来,他努力穿透那层迷雾,始终却找不到办法。有时候龙飞过,他也视若罔闻。

他在树林中蛰伏,听着耳畔虫鸣,惊鸟振翅,感受树叶婆娑,渐隐浓雾,看着夕阳沉静,月上梢头。

那天晚上舍友出去撸串到很晚,两点多钟的深夜,在钥匙插入锁孔,吱吱转动时,游戏中的迷雾慢慢散了,他看到了那件红色的长裙,在河边摇曳。

“还没睡呢。”蹑手蹑脚变成大大咧咧,死党搂住祁雨的肩膀,“和哪个妹妹玩呢?”

“嘘。”祁雨说。

他小心地,一步步地往前走,他现在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身形样貌,她细瘦的眉毛斜挂在眼睛上方,她的鼻子微微耸动,在月光下显得略显苍白,嘴巴轻轻地抿着,人中上的茸毛似乎都闪着光一般。

他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抓那团柳絮。“扑通”一声,那女人直着身子往湖畔落去。于是他便明白了,无数次的消失不是bug,只是静默地沉入湖底。

随着浓雾散去,他对着太阳初升的方向,看到无数的光线,从林间的叶子里穿透而来。

“这地方,怎么那么像你家啊。”死党愣愣地盯着屏幕,在旁边喃喃地叫了一句,“难怪你急着要玩。”

岂止是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那条河流的岸边,散落着几座石柱,石柱的尽头,是供人踩踏的木板,在黎明未到白天的时刻,一半发光,一半隐没在阴影中。一股熟悉的,通宵之后早起的感觉侵染了他,晕乎乎,明晃晃,又刺眼。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小的木屋。

我曾来过这里。祁雨想道。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这条性命,存在于这世上,连万分之一的用处都没有。

窒息的感觉。

她的笑容。

从此以后,他的天空就变成墨蓝色。

祁镇。

家的附近有一片小树林,祁雨小时候常常去那里玩。其实也没什么玩的,只是那里头有座废弃的木屋,木质的门扉也没有锁,挤进去之后,可以从木头墙壁的缝隙里,看到阳光本身直射进来。

祁雨想象自己是木屋的主人,规划东北角被蜘蛛网侵占的地方是厨房,西南角被藤蔓爬满了的位置是卧室,阴湿的西北角上总爬出蜈蚣和蟑螂,晃晃悠悠的楼梯缺了几级,从木质的裂隙里伸出几株蘑菇和苔藓。

他把自己安置在门口的位置,因为只有那里能够下脚,被灰尘和植物霸占的窗户,几乎看不到外面。

他躲在那里面,而妈妈踩着落叶覆盖的土地,嘴里呼唤着他的名字,一步步地往前走。

他生了气,因为听说这个木屋要被拆掉,这片树林也要被砍掉,要建晶体厂了。无名的怒火在他心里汹涌地燃烧。

有一两次,妈妈的身影很近很近,近得能听到呼吸声。他的心脏都砰砰砰地跳,从木屋的缝隙里,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妈妈散下来的头发黏在衣服胸前的花纹上。

妈妈的头发散了,衣服也破了,还是不知疲倦地喊着他的名字。有一次蹲下身来,好像是在哭,她接着慢慢地往河边走,起初只是张望,然后变成了焦急地握拳,紧紧地盯着河面。

祁雨盯着木屋缝隙间的一只蚂蚁,盯入了迷,回过神来时,妈妈的身影已经望不到了。天黑以后,他饿了,于是顺着原路走回了家。

那天晚上,妈妈玩起了捉迷藏,他哪里都找不到她。

妈妈的身体从河里捞上来时,祁雨也挤在人群中,他张望着那个不动弹的身体,那件暗沉的红色衣裙,那双紧闭的眼睛上方,眉毛还是那样斜斜地,好像在责备他。

有人叹了口气,更多人开始窃窃地小声言语,说着那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子,他们早就觉得她应该是这个下场了。

也有人说,她早就想跳河了吧。

祁雨看见妈妈的尸体没有哭,听到别人谈论妈妈的过去也没有哭,但听到有人说妈妈早就想死了,他便哭了。

他知道不是的,他们都不懂妈妈。

他想起来,妈妈喜欢坐在河边,她在和河神说话,又或者是向天空祷告。

每次他上去拉她的衣服,她就会转过头来,朝他笑,把他抱在怀里,和他玩游戏。

他很喜欢那个游戏,妈妈把他抱起来,作势要往河里扔,等到他发出惊叫,又咯咯笑着把他放到岸边安全的地方。

有一次,他看到妈妈在河边张开双臂,那是晚上,从他的视角望过去,月亮刚好就在妈妈的身前,怀中,她就像抱着月亮一样,然后开始转圈圈,拉着他一起,在高速旋转中,他抬头看天空,没什么星星的夜空,就像墨色的画布,剧烈的旋转拉扯出白色和银色的线条,如同在画布之上泼墨。

他想着想着,哭声便止住了。他在妈妈的尸体边并拢脚跟,张开脚尖,伸开双臂,开始转圈。

“他是也疯了吧。害了小钱,也要把自己害死哟。”

转啊转啊,也有人来拦他,但大部分不敢碰他。

转啊转啊,好像一直转下来,天空之神就会让妈妈回来。

转啊转啊,抓不住,又想去追赶,也许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他落入了水里。其实也有点忘记是怎么发生的了,他只记得妈妈的尸体被转移到山上,真想冲那些人嚎叫,她不会喜欢泥土覆盖的感觉。他在人群的背后偷溜出去,无声无息地到那个他一直玩耍的树林里。

他踩着妈妈的足迹,一步步地从木屋前走过来,走过去,他在妈妈蹲下来的地方蹲下,在她焦急地盯着河面的地方握起拳头,他往河边走,然后一个浪头冲过来,他便被冲进水里了。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脚尖可以点到河泥,后来他仰面朝天,发现自己的手脚,躯干,脖颈和脸颊,慢慢被河水捕获。

天空的明晃晃的蓝色变成了墨蓝。河水在他的头顶合上,就像关闭了他的最后一扇窗,他屏住呼吸,挥舞四肢,徒劳地溅出一些水花。然后便沉入无边的,无可扭转的墨蓝中去了。

是短暂的一瞬,又是恒久的永远。他在那墨蓝中看到无数纵横的,扭曲的图景,打翻画盘般的墨绿和深红,交错出盘旋的发丝,斑斓的硬币,扇贝般的唇齿,晕染的眼眶,拥挤的眉毛,还有长条般的红色的影子。在刹那亦或永恒之后,如同断线一般,成了漆黑。

“深呼吸,看看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好像从宇宙的另一头传来声音。他张开眼,恍惚之间,所有的绚烂图景,仿佛还萦绕眼前,漂浮不定,一会是左眼的上方,一会是右眼的左边。

那种习惯直到现在,还时常缠住祁雨的大脑,比如窗棂上飘动着黑色丝巾一般的东西,别人却看不到,那就是他墨蓝空间的延伸了。

他在《荒原世界》中踩到浓雾散尽的湖面之上,便像再次跌入梦境一般,被无数色彩斑斓所包围。而这一次,是千千万万的人都得以亲身目睹与体验的了。

祁雨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妈妈了,连带着整个祁镇的记忆,除了晶体厂,也很少想起其他的,那段带了一点孤独和寂寞,平静如水的童年时光。夏日的正午,几只苍蝇盯在窗的纱上。朦胧的凌晨和清晨的交界时,外公外婆起床的窸窣声,从门框外轻轻透进来。夏日的蝉鸣,冬日的冰凌破碎声,春天燕子的啁啾,秋天落叶的飘零。他窝在房间的一角,从头顶开关都有些卡顿的窗户往外看四季轮转,时间发出轻吟,在他做梦与神游的时候,抚慰他内心的伤口。

晶体厂还没开始施工的时候,他也经常去那片林子,他说他还可以听见妈妈的声音,即使那里已经没有她,他一直生活在那片墨蓝的空间里,看到自己曾落入水中的,那些斑斓绮丽的图景。一旦看到了,就不会忘却了,他可以走在落叶上,然后河水便喷涌而来,凝结成美人鱼的长发,轻轻拍打他的脚踝。他可以看着一片树叶,变成蝴蝶,变成飞鸟,在林间穿梭,衔泥建造一座叶子的城堡。而最无穷绚烂的变化,来自天空,只是他眼中的天空不再是湛蓝蔚蓝和宝石蓝,只是无边延展的,看不到尽头的墨蓝。他只要抬头,那些交错排布的云朵,那些可以看到的流动的清风,还有墨蓝色的画布泛起褶皱,这些都可以化成他眼中的光芒。

“这娃肯定是病了的。”

“那你说咋子办呢?”

“我认识隔壁村子有个驱邪的,可神道了。”

这番话发生在祁雨外婆的房间里,而那个请来的神婆,在祁雨房间的床头撒起灰雾,尘土放在他的脸上,神符贴在他的胸口。祁雨正躺着,视线里木质的黄色天花板,隐没在淡淡的灰色材质里,神婆的轻声细语,和在他的房间里燃烧的一束熏香,慢慢包裹了他,在那一片迷离的氛围中,他的眼前展开更广阔深远的空间,他闭上眼睛,任她在房内跳着不知名的舞蹈,任她的形象幻化,成为月下翩舞的精灵,那精灵时不时在他面前吹出一口气息,甚至给他熟悉而温暖的感觉。

在《荒原世界》,夜精灵的枝蔓缠住了他,祁雨不停地按着空格键和方向键,挣脱开来后,枝蔓不依不饶地紧跟其上。他紧急地用Q键切出火焰术,在下一次枝蔓围绕他周身之前,将其先放入烈火的包围。夜精灵发出了嚎叫,它的声音刺耳,穿过屏幕,贯穿他的骨膜,他愣愣地在屏幕的外面,看着大火燃烧,火舌冲上云霄,而自己操纵的角色,抬头仰望火舌中黑色的身形,因火焰燃烧的痛苦愤怒叫嚣的夜精灵。在那火光包围之中,那黑暗的精灵是如此渺小,而他自己,也同样尘埃一样,在天地之间,恍若蜉蝣。

他确实如同蜉蝣一般。他们说他撒谎,甚至神婆用蘸盐的柳鞭打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体内的鬼魂退散。外婆心疼孙子,一开始也拦一拦,可神婆严肃的表情和不可泄露天机的闪烁眼神,让她着了慌,念叨着让他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他从肢体上的疼痛里,感受到现实的存在。那个一直神神叨叨的老太太,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是否还能听到她的声音,那个在树林里游荡的,宛如夜莺歌喉一般美妙的声音,他母亲的声音,他凝神谛听,点头说听得到,一直听得到。那条柳鞭甩了下来,他的身体随之一颤,现在还听得到吗?听得到。他回答,他自始至终都这么回答。他被束缚在床边,无法挣扎尖叫着跳窗而出,也没办法给她一拳或者一脚。他只是不断地重复那一句话,听得到。听得到。听得到。

一周,从简单的熏香仪式到鞭打,神婆说,也许她判错了,也许他的身体里本就没有附身,只是他自己的灵魂就是那般模样,若驱散了,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小祁雨裹在被子里,谁都不见,他把自己沉在墨蓝空间的无限延展中,在血红色的绮丽图景里沉眠,舔舐自己的思想和身体的伤痕。可如果能掀开被子,就能看见他带血的嘴角处,微微地上扬。对他来说,这正是一场胜利吧,大家都说他撒谎,只有他坚持着只属于自己的真相。

有一天来了一位男性,神婆那一事过后,祁雨的伤养了将近一个月,外婆对他是有歉意的,却用他没见过的丰盛宴席接待那陌生的客人。

如果说神婆只是祁雨沉醉于墨蓝空间的一个磨炼,那这个陌生的客人,无疑对他的世界具有摧毁的力量。只是那一瞬间,那个客人蹲下身子,把城里买的一件乐高玩具放在他手心,对他说,“祁雨是吧,你是我的儿子,知不知道?”

那句话往他的耳朵里钻,他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只有把眼前的空间撕裂了,捏扁了,压碎了,挤破了,他才能看明白,他才能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祁雨,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祁雨,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

“祁雨,以前是我年轻,不够懂事,我承认,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祁雨,你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的新妈妈很高兴,她愿意接纳你,不用担心。”

“祁雨,和我去城里,我能给你请最好的心理医生。”

那个男人每周都会来看他一次,每来一次,就撕扯起祁雨的心,在他耳边灌输无数他不懂意思的话,每一次,他都离自己的墨蓝空间更远一些,而对于那个自称是自己爸爸的男人,他只有一句话对他说了,“我没病。”

他可以从外公外婆对爸爸的态度上,感受到自己的未来,正以不可估测的速度,往不可名状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听说过,这个男人的妻子不能够生育,而男人的父母渴望能延续香火。也许是因为这个,他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关心和爱护。可是这些,他并不需要。

他越来越频繁地去木屋和小林子,可是听见妈妈声音的次数,却慢慢地减少了。有些变化逐渐变成他眼中抛之不去的藩篱,预示他离所谓的自由逐渐脱离,比如林子外围起了一圈蓝色塑料板,还有木屋的蛛网和苔藓都不见了。

有一天他走进木屋,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阳光的一角捉住他的手腕,也捉住他身旁一顶橘色的安全帽,然后把它们送到祁雨的眼睛里。

躺着的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不时挥舞一下手臂,是在驱赶伺机而入的苍蝇和蚊子。祁雨没有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走近他。

“小孩离远点,危险的。”一道刚睡醒般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躺着的人的方向传出来。祁雨看到他慢慢坐了起来,两道粗粗的眉毛,横亘在丹凤眼的上方,鼻梁高耸起来,嘴角呈现两道笑纹。眨眼的工夫,那人就从哪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来,烟雾便从他的口中蔓延到祁雨的面庞。

“这是我的地方。”祁雨硬着头皮对这个可能才二十出头的陌生人说道。

“有人落水之后不敢再亲近水,你胆儿倒是挺大的,三番五次往这边跑。”

祁雨看着他,看了很久,阳光从他的身后穿过,落在眼前那人的眼上。他才认了出来,那一次,他从水中坠落,从现实漂移到那个墨蓝空间,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把他拖回人世间的,正是这个人。

他在意识紊乱时,絮絮言语被那陌生的年轻人听了去,年轻人说,有一天,也许能通过某种方式,来记住所到村子的这一切,记住一个孩童本身最天真和纯洁的幻想。

他告诉过祁雨他的名字,可是许多年过去,他早已忘记了,只记得他不姓祁。也许是姓刘,他记不清了。

舍友的床上传来呼噜声,伴着三人睡眠呼吸声一起迎入宿舍的,还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打通荒原世界的那个章节,从天空上悬浮的游戏制作人中,看到了那个名字:刘雨辰。

刘雨辰有一个做游戏的梦想,他的早年是在工地上度过的,就像无数没有学历,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年轻人一样,他四处赶着上工,那一年到了晶体厂工作,提前赶到祁镇勘探地形。

在那里他看到一个未婚妈妈如何被村民或明或暗的排斥逼得跳了河,她的儿子被村民说是疯子,没人愿意靠近,经常孤独地走着妈妈曾走过的路。

他在木屋里暂歇,把那个终于落水的孩子解救上来,在潜入水中的时刻,却看到延展的墨蓝色的空间。林木柳梢,波光微荡,那孩子喃喃自语,让他怔怔地入了迷。

他拉起晶体厂的施工范围,大部队随后赶到,他看到那个孩子的心好像彻底破碎一般,在扬起的沙土和倒下的房屋之间,他并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发疯地手舞足蹈,也没有跳河,只是那种空洞的,一切落空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这种一切都被摧毁的绝望,让他自己也曾夜不能寐。

下一周,他便没再看过这个孩子,人们都说,他的亲生父亲把他接走了。

只是生命的过客,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记。他把这些记在素材本的第十一页,心里想着这可以做他未来创造的游戏大纲的第四章。

祁雨确实是在河边木屋被推倒的那个时刻,转变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木屋被推倒的烟尘中,发现自己再也听不见妈妈的声音。那一周他所谓的爸爸来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给他送了一只遥控汽车,他把它捧在怀里,对爸爸的那一个问题简单地回复说,“好。”

他未曾想到的是,有人先行帮助他,将晶体厂开设在村子里之前的一切,都植入了一款游戏里。

他本科毕业,完成对晶体厂的研究,给自己一个答案之后,也通关了这个他一直深深着迷的游戏。

在那时他才相信了,如果上苍有眼,他应该得以听到每晚的祈祷。

爸爸也曾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他生母老家,那个穷乡僻壤的晶体厂,他们家附近的工厂就有好多符合他毕业论文的研究要求。祁雨看着这个在他生命中途闯入的男人,无数种答案在他脑海中盘旋,因为那是他的家,因为他最亲近的人在那里生活过,因为他在那里差点失去了生命,因为他在那里塑造了一个值得被铭记的,记录在游戏中的故事,因为他童年的一切,都被抛在了那里,因为只有回去那里,墨蓝色的天空才会短暂恢复成蔚蓝的颜色,只是需要他有勇气去面对木屋的废墟,晶体厂的现在,因为只要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片土地,都在成长,即使这种成长只是无言的山川草木眼里必经的溃烂,那么过去的自己就能得到拯救。即使有那么多答案,他也只是回复了父亲一句话,就像曾经回复他自己没病一样,他说,“我可能只是心向山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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