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狸记杂货铺蒙尘的窗纸,勉强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李修远和苏小狸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桌旁,气氛有些微妙。
桌上摆着的不是热腾腾的早饭,而是几块黑黢黢、形状古怪的“千年何首乌”——实则是苏小狸早起煮熟的红薯。
她正捧着一块啃得津津有味,边嚼边含糊地抱怨:
“唉,这灵溪镇的人啊,眼力是越来越刁了。以前还能哄哄人,现在?哼,连王寡妇都不信我这是昆仑仙根了!卖不出去,总不能烂手里,自己吃了省心。”她说着,又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在啃那些不识货的镇民。
李修远手里也捏着一块温热的红薯,却有些食不知味。
昨夜后院的诡异景象和那几只垂死挣扎的金蝶、翠虫,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偷偷瞄了一眼苏小狸,对方似乎对昨晚发生在她睡着后的一切毫无所觉,正专注于消灭手里的“仙药”。
“那个……”李修远清了清嗓子,觉得喉咙有些发干。红薯渣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放下手里的半块红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腿边的柴刀红布包裹。那刀身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红光的余温。“苏小狸,昨晚…后半夜的时候…后院……”
苏小狸咀嚼的动作一顿,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和询问。
李修远深吸一口气,将昨夜所见——那春日幻景、翠衣乐师、金衣舞娘、以及柴刀红光爆发后显露的秋虫垂死之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描述得很细致,从仙乐入耳到幻象破灭,再到那几只巨大翠虫笨拙的跳动和金蝶哀伤的盘旋。
随着他的讲述,苏小狸脸上的不耐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惊诧。她放下了手里的红薯,眉头紧锁,红宝石般的眸子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你……你说那些乐师舞娘?春日桃花?”
苏小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好像就在一棵开满桃花的大树下,穿着很好看的衣服,一直在跳舞,跳得特别轻盈,特别开心……花瓣就那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耳边全是特别好听的音乐,琵琶啊,古筝啊,箜篌啊……美得不像真的!”
她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地踱了两步,双手不自觉地比划着:
“然后……然后就是一道特别刺眼的红光!‘唰’地一下!整个梦就像镜子一样碎了!等我回过神来,就看到...”她指向李修远,眼神复杂,“就看到你抱着你那把宝贝柴刀,傻愣愣地坐在台阶上,眼神发直!什么桃树,什么花瓣,什么音乐……全都没了!我还以为是自己泡澡泡迷糊了,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和后怕。昨夜,并非一人独梦!那诡异的幻象,竟能同时侵入清醒者的感官和沐浴者的梦境?!
“玉镯!”两人异口同声地低呼。
苏小狸立刻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只翠绿欲滴的玉镯。
清晨的光线下,它依旧温润动人,流转着内敛的光华,看不出丝毫妖异之处。两人凑近了,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甚至对着光看,敲击听声,触手温凉。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件价值不菲的上等玉器。
“看不出……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小狸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镯身,眼神却充满了警惕,
“可你看到的,我梦到的……还有你那把破刀的反应……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易献川!他怎么会把这么邪门的东西送给我?难道……”
她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寒意,“难道他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狐妖?”
这个念头让她脊背发凉。易公子是青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若真知道她是妖,还送这东西,其用意就绝非示好那么简单了!是试探?是警告?还是……某种她尚不明白的算计?
杂货铺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香甜的红薯味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丝诡异。
“这灵溪镇,藏龙卧虎是假,藏污纳垢是真。”
苏小狸将玉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它,最终还是小心地又揣回了怀里,贴身放好——这东西太邪门,丢了更麻烦,必须看紧。
“不过,要论谁在这片地头上活得最久,消息最杂……”她眼中精光一闪,下了决定,“还得去找那老黑熊!”
她看向李修远,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收拾一下,今天再去趟鹰嘴崖黑熊洞!”
“还去?”李修远想起上次被熊抱的肋骨痛感犹在。
“废话!那老黑炭虽然怂,但在这灵溪镇周边的山林里混了几十年,资历最老!说不定听说过什么古怪的玉器,或者知道点易家的底细!”苏小狸说着,已经麻利地开始收拾,“它洞里那些蜂蜜坛子,看着也快该‘还债’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暴露了真实目的之一。
她走到柜台边,拿起早上煮好的、剩下的几块“千年何首乌”一股脑塞进一个破旧的粗布袋里,丢给李修远:
“喏,拿着。今天本老板娘心情欠佳,没空请你吃饭了。饿了就啃这个,管饱!记得省着点,这可是‘昆仑仙根’!”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系好围裙,一副准备出门干架的架势。
李修远默默接过那个沉甸甸、散发着红薯甜香的布袋,看着里面几块黑疙瘩,又摸了摸腰间沉默的柴刀。
前路是凶悍的黑熊精,怀里揣着邪门的玉镯,兜里装着冒充仙药的红薯……这江湖路,真是越来越“有滋有味”了。
他认命地将布袋斜挎在肩上,紧了紧腰间的柴刀红布。苏小狸已经拉开了店门,深秋微冷的晨风灌了进来。
“走了,李大堂主!”苏小狸头也不回地招呼道,红色的身影融入了门外清冷的晨光里。李修远叹了口气,抱着他的“仙根干粮”,快步跟了上去。鹰嘴崖的方向,雾气尚未散尽。
鹰嘴崖下,黑熊洞前。
熟悉的“哐哐哐”铜锣声再次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惊飞了几只栖鸟。
不多时,洞口碎石“哗啦”作响,一个顶着硕大熊头、袒露着毛茸茸胸膛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挤了出来。正是那黑熊精。
它铜铃般的小眼睛先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李修远腰间那裹着红布的柴刀,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大的怒火取代。
“臭狐狸!”
黑熊精瓮声瓮气地吼道,蒲扇大的熊掌拍在洞口的岩石上,震得碎石簌簌落下,
“有完没完了?熊爷我连本带利,十五坛蜂蜜一滴不少都还清了!你还想怎样?真当熊爷我好欺负不成?!”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显然被这接二连三的骚扰惹毛了。
苏小狸脸上立刻堆起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粗布包,正是早上装红薯的那个:
“哎呀呀,黑炭大哥,消消气,消消气!这次真不是来讨债的!你看,我这心里惦记着你呢!怕你冬眠饿着,特意把我秘制的、大补元气的‘千年何首乌’给你送来了!尝尝?保准你睡一冬天都精神抖擞!”她说着就要把布包递过去。
黑熊精嫌弃地瞥了一眼那鼓囊囊、透出可疑黑色的布包,硕大的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
“哼!苏小狸,省省吧你!现在灵溪镇上到八十老叟,下到三岁娃娃,谁不知道你那‘千年何首乌’就是后山挖的红薯?糊弄鬼呢!”
它粗声粗气地打断,不耐烦地挥了挥熊掌,“熊爷我正准备冬眠,没空陪你玩这些把戏!没事就赶紧走,再敢敲锣打鼓扰熊清梦,我就……”
它威胁性地龇了龇獠牙,“哼,明年开春再见!”
说完,它转身就要往洞里钻,庞大的身躯眼看就要堵住洞口。
“等等!”苏小狸一个箭步上前,拦在了洞口前。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丝正色,“真有事!不是红薯的事!”
她迅速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只翠绿欲滴的玉镯,举到黑熊精眼前,“黑炭大哥,你见多识广,帮我瞧瞧,认不认得这个?”
那玉镯在秋日山林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看便非凡品。
黑熊精的动作顿住了。它狐疑地低下头,凑近了那玉镯,铜铃大的眼睛眯成缝,仔细地端详起来。粗糙的熊鼻几乎要碰到镯身。它看得很认真,甚至还伸出巨大的、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鼻头。
片刻之后,黑熊精猛地抬起头,铜铃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和难以置信:“这……这是太尚门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它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震动。
“太尚门?”一旁的李修远忍不住插嘴,满脸困惑,“那是什么地方?”
黑熊精似乎还沉浸在认出玉镯的震惊中,瓮声瓮气地解释道:
“太尚门,是青州城里顶顶威风的一家大道观!香火旺得很,连官府老爷见了观里的道长都得客客气气的!”它顿了顿,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粗重的嗓音也低沉了些许,
“说起来……那太尚门现在的观主清风道人,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有一次进山采药,差点掉进我隔壁老狼精设的陷阱里,摔断脖子。那会儿我还没完全修炼成人形呢,看那小子可怜,就顺手把他给救了。他为了报恩,就给了我一颗他们观里秘制的‘化形丹’……”
黑熊精伸出巨大的熊掌,笨拙地比划了一下丹药的大小,“嘿!就是靠着那颗丹药,我才算真正踏进了修行的门槛,有机会化出这人模熊样!”
它语气里带着一丝对往事的感慨和对那颗丹药的感激。
苏小狸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那你知道青州城的易家吗?就是那个很有钱的易家,他们家有个公子叫易献川的?”
黑熊精闻言,巨大的熊头摇了摇,显得有些不耐烦:“易家?没怎么听说过。好像是近几年才突然冒出来的吧?以前在青州城排不上号。他们家的底细,熊爷我窝在山里冬眠,哪能知道那么清楚?”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浓厚的睡意又涌了上来。
“行了行了,东西看完了,来历也告诉你了!”
黑熊精粗鲁地挥着熊掌,像赶苍蝇一样,“熊爷我真要回去睡觉了!再敢来敲锣……”它威胁性地瞪了苏小狸一眼,又忌惮地瞥了瞥李修远的柴刀,终究没把狠话说完,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小心我真发火!”
说完,它不再给苏小狸任何纠缠的机会,庞大的身躯灵活地一扭,迅速钻回了黑黢黢的洞穴深处。紧接着,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巨大的岩石被从里面推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洞口,只留下几声闷闷的、带着睡意的咕哝声。
洞外,只剩下苏小狸和李修远两人,还有山林间呼啸而过的、带着寒意的秋风。
苏小狸握着那只温润却透着一丝冰冷的玉镯,望着被巨石封死的洞口,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太尚门……清风道人……化形丹……”她喃喃自语,红宝石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易献川……他怎么会拿到太尚门的东西?还把这邪门的玩意儿送给我?”
李修远也感觉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这看似不起眼的玉镯,背后牵扯的,似乎不仅仅是易公子,还有青州城那个香火鼎盛、深不可测的太尚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柴刀,只觉得这深秋的山风,吹得人心里也阵阵发凉。前路,仿佛被笼罩在更深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