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灵溪镇西头本就偏僻,狸记杂货铺周围更是早早陷入了昏沉。
铺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柜台附近。苏小狸刚把那方旧砚台小心地放进库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嘴里还嘀咕着“千年首乌滞销,收账倒挺勤快”。
她伸了个懒腰,鼻尖嗅了嗅自己身上沾染的尘土和汗味,眉头立刻嫌弃地皱了起来,对着刚放下那根假人骨笛、一脸生无可恋的李修远吩咐道:
“喂,傻站着干嘛?去,后院灶房烧水去,要滚烫的!累了一天,浑身黏糊糊的,难受死了,我得好好洗个澡。”
李修远正沉浸在“江湖虚假”、“人不如狗妖”的荒谬感里,闻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洗澡?你们狐狸…也需要洗澡的?” 他脑子里浮现的是山林间奔跑、皮毛油亮的野狐形象。
苏小狸一听,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立刻瞪圆了,几步冲到他面前,踮起脚尖,虽然还是矮了李修远一点,伸出纤细的手指就去揪他耳朵: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狐狸怎么就不能洗澡了?爱干净还有错了?你看我身上哪点像不爱干净的野狐狸了?快去烧水!再啰嗦扣你工钱!”
她气鼓鼓的,红宝石般的眸子里闪着羞恼的光。
李修远捂着被揪得发红的耳朵,一边躲闪一边嘟囔:“知道了知道了…洗就洗嘛,狐狸精还这么讲究…” 后半句声音极小,但显然被苏小狸听到了,换来她一个更大的白眼和作势要踢的动作。
李修远只得认命地垂着头,拖着步子往后院灶房走,心里还在腹诽狐狸精的穷讲究。就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笃定。
“谁啊?这么晚了。” 李修远脚步一顿,皱眉看向门口。苏小狸也暂时放过了他,理了理有些汗湿的鬓发,示意他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站着一位身着上好青色绸缎长衫的公子哥。
他身姿挺拔,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养尊处优的矜贵,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在铺子透出的微弱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身后还隐约跟着两个沉默的身影,像是护卫,隐在更深的夜色里。
看到开门的是李修远,这位易公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像是在看什么碍眼的脏东西。
“易公子?!”苏小狸的声音瞬间从李修远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她快步走上前,不着痕迹地将李修远挤开一边,脸上绽放出李修远从未见过的、热情又带着点娇媚的笑容,“哎呀,真是稀客!您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易公子脸上的鄙夷在面对苏小狸时立刻化作了春风般的和煦,他迈步进来,目光在狭小简陋的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小狸身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苏姑娘,明日我便要启程回青州城了。今日特意来向你道别,谁知来了三次,铺子都关着门。方才听下人说,远远瞧见你和一个…伙计回来了,”
他顿了顿,眼神又淡淡地扫过一旁穿着草鞋、衣衫破旧的李修远,“这才冒昧前来打扰,希望没有惊扰姑娘歇息。”
“易公子哪里话!您能来,我这小店蓬荜生辉!”
苏小狸笑得眉眼弯弯,一边招呼易公子往里间待客的小桌旁坐,一边转头对着李修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让你烧水去吗?易公子来了,还不快去沏茶!库房左边架子最下层有罐好茶,一并拿来!”
李修远胸口那股憋闷的气瞬间顶到了喉咙口。他看着苏小狸对那易公子巧笑倩兮,对自己却呼来喝去如同使唤下人,尤其是易公子那看垃圾般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寄人篱下…身无分文…穷酸伙计…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翻滚,最终化为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是。”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低着头,转身快步走向后院灶房的方向,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前厅。他能感觉到背后易公子那道审视又轻蔑的目光,以及苏小狸那切换自如、毫无负担的态度。
内屋里,油灯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温暖的区域。易公子优雅地坐下,苏小狸则坐在他对面,殷勤地为他倒上李修远刚匆匆端来的、还带着粗瓷碗温热的茶水。
“苏姑娘今日可是去收账了?跑得这般辛苦。”易公子端起茶碗,并未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
“唉,别提了。”
苏小狸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小生意人特有的愁苦模样,
“镇子东头那个老赖,欠了点蜂蜜钱,拖了又拖,这不,刚带着新来的伙计去堵着他,费了好大劲才要回来一点点。”
她巧妙地避开了仇满天和砚台的事,只提了蜂蜜,
“让易公子见笑了,小本生意,糊口不易。”
“苏姑娘聪慧伶俐,这灵溪镇上,谁不知道你的本事?”易公子放下茶碗,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小狸,带着几分欣赏,也带着几分势在必得,“只是…这地方终究太小,委屈姑娘了。”
他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缎小盒,轻轻推到苏小狸面前。“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来这灵溪镇。一点小小心意,权当留个念想。”
苏小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推拒:“
哎呀,易公子,这如何使得!您已经照顾小店生意很多了,奴家怎么好意思再收您的礼物?”她的手却并未离开桌面,指尖离那小盒只有寸许。
“姑娘不必推辞。”易公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不过是一点青州城的小玩意儿,想着或许配得上姑娘的灵秀。”他亲自打开了盒盖。
盒内衬着柔软的丝绒,一枚通体翠绿、水头极足的玉镯静静地躺在其中,在油灯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饶是苏小狸见惯了各种“宝贝”,此刻眼中也掠过一丝真实的惊叹。她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拿起玉镯,对着灯光细细端详,那莹润的绿意仿佛要沁入她的肌肤。
“这…这太贵重了,易公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心动。
“宝剑赠英雄,美玉配佳人。”易公子微笑道,“苏姑娘值得拥有最好的。只盼姑娘莫要忘了青州城还有我这个朋友。过些时日,或许还会来灵溪镇盘桓,到时再来叨扰姑娘。”
后院灶房里,李修远正蹲在地上,用力地往灶膛里塞着柴火。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水汽开始丝丝缕缕地蒸腾起来。前厅传来的对话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易公子那温文尔雅又带着优越感的声音,还有苏小狸那从未对他展露过的、带着点娇媚的回应,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
他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眼前却浮现出易公子鄙夷的眼神和苏小狸呵斥他时的冷漠。
烧水的铜壶发出沉闷的“呜呜”声,水快开了,白茫茫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前厅那令他心头发堵的画面。
他狠狠地用烧火棍捅了一下灶膛,火星噼啪四溅。
寄人篱下…他再一次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的灰烬。
这光怪陆离的灵溪镇,这真假难辨的江湖,还有这心思难测的狐狸精…他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迷雾的漩涡,而那个叫易公子的身影,和他带来的那块价值连城的翠玉,仿佛又在提醒着他,他与这漩涡中某些人之间,那难以逾越的鸿沟。
水,终于滚沸了。蒸腾的热气充满了小小的灶房,也模糊了少年眼中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