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寒夜玉镯藏诡影,草铺冷月照孤心

灶膛里的火焰终于将铜壶里的水烧得滚沸,白茫茫的水汽弥漫在狭小的灶房,模糊了李修远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了他心头那股难以言喻的憋闷。

前厅隐约传来的笑语,像针一样扎在耳膜上。他用力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舀了半瓢滚水冲进粗陶茶壶里,又胡乱抓了一把苏小狸指定的“好茶”丢进去,盖上了壶盖。

那茶叶带着股陈年的霉味,与易公子身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昂贵熏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端着那壶粗糙的茶水,低着头,像个真正的奴仆一样,重新踏进内屋昏黄的光晕里。

易公子姿态优雅地端坐着,正与苏小狸谈笑风生。他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边缘,目光却像带着钩子,黏在苏小狸身上。

苏小狸脸上绽放着李修远从未见过的、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容,眼波流转间,巧笑倩兮。

她纤细的手指正把玩着腕上那枚新得的翠玉镯子——那玉镯在油灯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绿意莹莹,水头极足,衬得她腕子愈发白皙,也衬得这间破败杂货铺更加寒酸。

李修远将茶壶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僵硬,尽量不发出声响。易献川的目光终于从苏小狸身上移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碍事的旧家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居高临下的鄙夷。

“苏姑娘,”易公子的声音温文尔雅,却像淬了冰的刀,“你这伙计,瞧着倒是勤快,只是……”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这眼力见儿,怕是差了些火候。若姑娘需要得力的人手,说一声便是。我府上颇有些伶俐懂事的奴仆,调教得极好,任你挑选。何苦用这等……笨拙粗鄙之人?平白辱没了姑娘的灵秀。”

“笨拙粗鄙”四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李修远脸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寄人篱下,身无分文,穷酸伙计……这些词在他脑海里轰鸣,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让自己当场发作。

苏小狸却像没听出话里的刻薄,依旧笑靥如花,甚至掩唇轻笑了一声:

“易公子说笑了。蠢货有蠢货的好处嘛,至少……老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多问,不顶嘴。”

她眼波流转,瞥了李修远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维护,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利用,“再说了,本小店的生意,哪用得上易公子府上那等金贵的人手?用他,正好。”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李修远胸中翻腾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原来在她眼里,自己连“蠢货”的评价都欣然接受,只因为“老实”、“便宜”、“正好”。

易公子闻言,似乎也觉得和一个“蠢货”计较失了身份,便不再看李修远,转而与苏小狸又说了几句明日启程、后会有期的场面话。片刻后,他优雅起身告辞。

“修远,”苏小狸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口吻,头也没抬,继续欣赏着手腕上的玉镯,“送送易公子。”

“是。”李修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沉默地跟在易公子身后,替他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深秋的夜风裹挟着寒意猛地灌进来,吹得李修远一个激灵。

易公子迈步出门,那两个一直隐在门外阴影里的护卫立刻无声地跟上,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易公子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间破败的杂货铺,更没有看身后送出来的李修远,径直朝着镇子东头他下榻的豪华客栈方向走去。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快便融入了远处的黑暗。

李修远站在门口,一直看着那华贵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夜风更冷了,吹透了他单薄的、打着补丁的道袍,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牙齿都微微磕碰起来。

这深秋的寒意,仿佛不仅仅来自天气,更来自心底那层被彻底撕开的、关于“江湖”和“现实”的冰冷真相。他默默地关上门,将寒意隔绝在外,却关不住心头的冰凉。

回到内屋,苏小狸还坐在桌边,对着油灯,爱不释手地转动着腕上的玉镯。翠绿的光泽在她指尖流淌,映得她侧脸柔和,眼神专注,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值钱物件”的喜爱。

“你喜欢他?”李修远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和探究。

苏小狸闻言,终于从玉镯上移开目光,抬眼看向李修远,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没有丝毫羞涩或情愫,只有坦荡荡的、近乎天真的财迷光芒:“嗯,喜欢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看你是喜欢他的钱。”李修远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看透的讽刺。

苏小狸非但不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承认:

“那当然!这镯子多漂亮,多值钱!易公子出手大方,是个好主顾。”她晃了晃手腕,玉镯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温润的光弧,“谁会不喜欢这样的金主呢?”

她的逻辑简单直接,毫不掩饰。

李修远一时语塞,只觉得眼前这只狐狸精的现实,真实得让人无力反驳。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个镯子上。那翠色确实动人,在昏黄的油灯下仿佛有生命般流动。他带着点好奇,下意识地走近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他靠近苏小狸,距离那玉镯不过尺许时,异变陡生!

一直安静悬挂在他腰间的破柴刀,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紧接着,刀身在那破旧的红布包裹下,骤然迸发出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暗红色光芒!

那光芒一闪即逝,如同沉睡的猛兽被惊扰时睁开的一道血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警示意味。

“嗯?”苏小狸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又迅速看向李修远腰间那已恢复平静的红布包,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红宝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凝重和警惕。

“这镯子……”

她声音沉了下来,手指不再转动玉镯,反而下意识地握紧了它,仿佛要确认什么,又像是防备着什么,“怕是有点什么古怪。”刚才那柴刀的反应绝非寻常,那红光中蕴含的警告之意,让她这修行多年的狐妖都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她不再犹豫,迅速将腕上的玉镯褪了下来,没有再看一眼那诱人的翠色,而是直接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仿佛那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一件需要严密看管的危险物品。

“好了,累死了!”

苏小狸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精明又带着点不耐烦的神色,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出现过,

“水烧好了吧?我去洗澡。你,”她指了指铺着厚厚灰尘的地面,“自己找点干草铺一下,今晚就睡这大厅地板上。库房角落里还有些去年的陈草,凑合用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李修远,径直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走了进去。很快,后院传来水声和关门的声音。

杂货铺里,只剩下李修远一个人,和那盏摇曳不定的昏黄油灯。

他站在原地,腰间的柴刀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道警告的红光只是他的幻觉。但苏小狸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句“有古怪”,却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他低头看着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面,又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和怀里那几枚铜板,再想想苏小狸揣进怀里的玉镯,以及易公子那轻蔑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

这光怪陆离的江湖,真假难辨的妖怪,心思难测的狐狸,还有这藏着隐秘的玉镯……他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

他默默地走到库房角落,果然找到一捆散发着霉味、干枯发脆的陈年稻草。

他费力地拖出来,胡乱铺在冰冷的大厅地板上,勉强弄出个能躺下的人形。脱下那双硌脚的“新”草鞋,他蜷缩着躺了上去,冰冷的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干草和破旧的道袍,侵入四肢百骸。

他把那柄裹着红布的破柴刀紧紧抱在怀里,刀身冰凉,却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冷冷地洒落在地板上,像一层薄薄的寒霜,照亮了他眼中残留的困惑、不甘,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孤寂。

夜已深沉,寒气弥漫。李修远在冰冷的草铺上翻了个身,怀中的柴刀沉默无言。

后院的洗澡水声停了,整个狸记杂货铺彻底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月光,依旧无声地注视着蜷缩在地板上的少年,和他怀中那把藏着秘密、曾短暂亮起警示红光的破旧柴刀。

李修远在冰冷坚硬的地铺上辗转反侧许久,最终抵不过白日的奔波和心神的疲惫,沉沉睡去。

深秋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草铺和破旧道袍,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让他的睡梦也不甚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乐音,如同穿过浓雾的丝线,轻轻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室内依旧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但那乐音却越来越清晰——不是幻觉!

是琵琶的珠玉落盘,是古筝的流水潺潺,是箜篌的银瓶乍破,是笛声的清越悠扬,是箫音的呜咽低回……多种乐器交织在一起,合奏出一曲繁华靡丽、泛羽流商的典乐,袅袅婷婷,醉人心魄。

李修远猛地坐起身,睡意瞬间跑了大半。这曲子!这只有在青州城最豪奢的府邸、最盛大的宴会上才能听到的宫廷雅乐,怎么会在这深更半夜,从狸记杂货铺的后院传来?

满腹狐疑瞬间驱散了困倦。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抓起身旁那柄用红布包裹的破柴刀,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安全感。

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下了地铺,循着那醉人的乐音,一步步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掀开了那厚重的布帘。

一步踏入后院,李修远只觉得眼前猛地一晃,仿佛撞进了一片柔光织就的轻纱里。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深秋的寒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日盛景?

脚下不再是冰冷的泥土和枯草,而是芳草萋萋,柔软如茵的绿毯,一直铺到院墙根。院中那棵本应光秃秃的绯桃树,此刻竟是落英缤纷,粉白的花瓣随风轻舞,带着甜腻的暖香。空气温暖湿润,全然没有深秋的萧瑟。

而在庭院中央,一群身着翠绿纱衣、面容模糊的乐师,正姿态优雅地席地而坐。他们手中持着琵琶、古筝、箜篌、笛、箫等华美乐器,指尖翻飞,那令人心醉神迷的仙乐正是从他们手中流淌而出。

更令人炫目的是围绕在乐师外围的七名舞娘。

她们身披金缕薄纱,赤着雪白的双足,随着乐曲的节奏翩然起舞。耳畔双络索摇曳生姿,发间青丝缠绕着璎珞流苏,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婆娑,说不尽的妖娆妩媚。

金色的纱衣在虚幻的月光下流淌着华彩,美得惊心动魄。

李修远呆呆地站在门口,手里的柴刀都忘了攥紧。他使劲眨了眨眼,又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清脆的响声在乐声中并不明显,但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却无比真实。

不是梦?!

眼前的一切如此鲜活,乐声如此清晰,花香如此浓郁,舞姿如此灵动……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困惑和眼前这极致美好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让李修远懵懵懂懂。他索性抱着柴刀,在门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像个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场奢华绝伦的幻梦。

春草的柔软仿佛透过单薄的裤子传递上来,落英拂过脸颊带来微痒,仙乐萦绕耳畔,金衣舞动如霞……这一切美好得不真实,却又真实得让人沉溺,仿佛所有的烦恼、屈辱和寒冷都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温暖的“春日”之外。

他渐渐放松下来,眼神有些迷离,几乎要沉醉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中。

然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松懈、几乎要忘却腰间那柄破刀之时——

嗡!

怀中的柴刀骤然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紧接着,一道比之前警告时更为炽烈、更为炫目的暗红色光芒,猛地从裹刀的红布里爆发出来!那红光如同实质的火焰,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破邪之力,瞬间横扫整个后院!

红光所过之处,如同沸汤泼雪!

那繁华靡丽的仙乐戛然而止!

那落英缤纷的绯桃树瞬间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

那芳草萋萋的柔软绿毯眨眼褪色,变回冰冷坚硬、布满枯黄败叶和寒露的泥地!

那些翠衣乐师、金衣舞娘,更是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消散在红光之中,无影无踪!

炫目的红光一闪即逝,后院重新被深秋的黑暗和寒意笼罩。刚才那极致的繁华,仿佛只是一场被强行打断的迷梦。

李修远被那红光刺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只剩下熟悉的、萧瑟的后院景象。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冻得他一个哆嗦。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彻底清醒过来,心脏怦怦直跳。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更诡异的一幕。

在刚才舞娘翩跹起舞的地方,在那枯败的草丛之中,几只体型异常巨大、色泽格外翠绿的螳螂、蚱蜢和一种闪着金属光泽的绿虎甲虫,正茫然地跳动着,它们僵硬的动作仿佛还残留着某种韵律的余韵,却又显得无比笨拙和……垂死。

而在那棵光秃秃的绯桃树下,七只翅膀呈现出奇异金色的蝴蝶,正围绕着树干,进行着生命中最后一场缓慢而哀伤的舞蹈。它们的翅膀在冰冷的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金芒,舞姿依旧带着一丝残存的优美,却透着一股浓浓的暮气和无力,每一次振翅都显得那么艰难。

深秋!寒霜已降!这些本该在夏末秋初就完成生命轮回的脆弱生灵,是如何出现在这即将步入寒冬的庭院?又为何刚才会呈现出那般匪夷所思的景象?

李修远的目光死死盯向苏小狸洗澡那间小屋的方向。是了!是那个玉镯!苏小狸将它贴身藏在了怀里!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那玉镯绝非凡物!

它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能吸引并短暂激发微弱生灵潜能的妖异力量!

这些深秋残存的、生命力即将燃尽的秋虫精魄,正是被玉镯散发出的某种精纯却诡异的“生机”或“幻力”所吸引,如同飞蛾扑火。

它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这力量所惑,燃烧着仅存的、微乎其微的妖灵之力(或许只是生物电般的本能),合力构筑了那场以假乱真的繁华幻梦!那是它们对温暖、对生命、对春日繁盛本能的、扭曲的渴望和临终狂欢!

而这把破柴刀,再次感应到了那妖异力量催生的幻境,本能地发出破邪红光,将这虚假的、由虫豸精魄编织的泡影彻底击碎。

寒意,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地钻入李修远的四肢百骸。他看着那几只还在徒劳跳跃的翠绿虫子和树下即将力竭坠落的金蝶,再想想苏小狸贴身藏着的那只“有古怪”的玉镯,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易公子送的,哪里是什么定情信物?分明是一个招引邪异、惑乱生灵的……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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