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曾经是一个农村人,至少七年前她还是。那时她住的村庄颇得大自然的眷顾,山清水秀,山多泉多,甚至每个山每个泉眼都有名字、都有传说。十多岁后,每个暑假我都有几天是在那里度过的,爬着山,唱着山的颂歌;玩着水,听着泉的传说。
庄里产桃,黄桃最负盛名。村庄因此又得一个美称,“万亩桃行”。家家户户都守着几亩桃行和自耕田地度日。山是筋骨,水是灵气,山美水好,种出来的桃和庄稼自然也好。每年收购之后,庄户人家再将剩下的桃拿到集市上卖,只需报出庄名,买者便不再议价,二话不说挑桃付钱。农村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总体来讲吃穿不愁,年景好坏只关乎挣多挣少罢了。况且家家都有自盖的大瓦房,有的还叠起了几层楼,不像城里,操心完自己的住处还要操心下一代的居所。
不过农村几乎没有得闲的时候,总能找得着活做。那些年我姑跟我妈通电话,说的也都是田里的事儿。“苗长了”,“该施肥了”,“该剪枝了”,“天又旱了,明儿再不下雨,就得抽水浇了”,“桃熟了,妮儿也放暑假了吧,来住几天”,“葱、辣椒、花椒,你们不用买,妮儿回去的时候从这带点”“今年桃收购价比去年贵”亦或“今年价压得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姑在电话里说的几乎未变过,也许他们的日子就像单曲循环似的那么过。但我知道,这种日子虽然单调但并不枯燥。可我的记忆并没有循环太久,甚至连山泉的传说还没有听完——在姑家哥哥结婚那一年,08年,不知哪里来的开发商看中了这一块宝地,要在村里建水泥厂。协议很快达成了,昼夜不歇的隆隆机器声毁了鸟语虫鸣,开山凿石毁了青山碧水,污浊的空气再也没有清新过。连哥哥的婚礼现场都是雾蒙蒙的,呛人的空气时刻提醒我这并非是仙境。
建厂和修路,都须得占用村民的桃行、田地和住宅。协议速成的原因除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大概也是因为开发商这时做的的确厚道,凡事都“好说好说”。开发商在村庄外围建了一栋栋居民楼,按户分,家里人口多的象征性的交点钱还可以多分。村民一听不花钱住楼房,交点钱还可以多买几套,这等好事怎么能不答应?
而究竟哪个才是一本万利的账,开发商会算,淳朴的村民不会算。
搬迁之后,大姑和姑父很开心,家家户户的村民都很开心。以前的房子虽然不差,但到底是平房,院子里还养着牲畜,虫子、蚊子、苍蝇等可以随意进出,哪里有楼房来的干净?
“终于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我和我妈去庆祝我姑乔迁之喜时,这是我姑对我妈说的第一句话。我相信,这也是大部分村民的心声。心怀土地的老农民已经没有了生产力,现在的青年又多多少少娇生惯养。农村生活又苦又累,面朝黄土的日子一年四季没个头,年轻人都巴不得进工厂做工。现在好了,水泥厂占去了大部分桃行和田地,又给了补贴,壮年劳动力可以进水泥厂做点苦力活,老年人和妇女力所能及的还能在便利店食品店超市帮帮忙,一时间,村民的出路似乎都很好。
可旁观者清。环境污染了,种出来的庄稼和桃还能好吗?空气质量、大气质量、水质量堪忧,对下一代会不会有影响?水泥厂每天疯狂的开采,山又能支撑几年?每天那么多水泥生产出来,而销路会一直好吗?细细想来,还有什么比田地能更长久的陪在我们身边呢?
我妈劝他们别荒了所剩的地。我姑父闷不做声的在门口抽烟,好半天说了一句“种地太累了,现在看着超市多清闲,终于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
此种好景终究不长。今年水泥积压太多可销路几无,厂家卷走资金溜之大吉,水泥厂终归还是倒闭了。一时间,整个村的劳动力都失了业。超市也随之关门,姑姑和姑父也没了着落。可村民生活也不可逆转,因为原来的环境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回不去了。这七年的看似轻松,代价却是村庄生态的满目疮痍、万劫不复。
昨天我突然接到一个苏州电话,竟是我姑打来的。他们老两口都去了苏州打工。我姑跟我妈抱怨,说活累、饭贵。我妈火急火燎的劝她回来。她说不行啊,要还贷款,是儿媳妇“劝”他们出来赚钱的。而且现在村里的劳动力都外出打工了,不愿再守着那一片废弃的工地。
我们都沉默了。大姑的儿媳妇,也就是我嫂子,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每天琢磨各种致富渠道,开了化妆品店,又贷款买房卖房,虽然欠着几万贷款,但手里至少有三套房。按理说,这点钱,哥哥和嫂子两个年轻人打拼一年就能还上。但不知是嫂子会忽悠,还是我大姑疼儿心切。还嫂子贷款的担子竟然落在了我姑老俩口身上。每年卖粮食的钱要交给她,看超市的工资要帮她还贷款。现在超市倒闭了,竟又让他们出来打工。
此时的窗外凄风苦雨,想想我姑和我姑父,两位年近耳顺的老人,本应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却为了还那份根本不需要他们还的债奔波辛劳在外。扣去房租等开支,他们的工资能剩多少?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姑和我姑父一定要迁就,要远离故土在外挣这份钱。难道不出来赚这份钱,贷款就还不上了?
我想起几年前说亲的时候,大姑并没有相中我嫂子。但算命的说,看面相是过日子的好手。大姑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诚然,我嫂子有经济头脑,能兴家,可这兴起来的家业到底跟谁有关系呢?我又想起水泥厂在建的时候,村里也有老人出来反对,甚至搬出了“冲撞山神”“冲撞蛇神”来劝阻,但终归是螳臂当车。而那七年的繁荣,又究竟富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