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写字,词难达意,以致搜肠刮肚,腹内如枵。脑袋上,云高高的,像老君的拂尘,在几万英尺高空上拂过我这个眉头紧锁的家伙。我醒过神儿,想起才来的路上还是风雨如晦。这地方人多车多。远离大海,四季分明。这里是新疆。此刻,我正坐在乌鲁木齐的秋天里。
从青岛回家不足一月,正赶上热的时候,骄阳似火。觉得之前的那几年水土不服,在身体里攒了不少山风海雨尽数的蒸发了去。这里空气很干,泥土很干,阳光很干,植物紧锁住体内的水分,假装严肃,尽量不表现出鲜嫩多汁的样子。马路上的汽车闻到滚烫路面上散发出的沥青味儿,好像张大了鼻孔,显得有些焦躁。人和葡萄一样在这里每天更快的流失水分,久而久之,他们变成了葡萄干和新疆人。我习惯于这里的一切干爽。干爽实在令我愉快。我愉快的坐着,脑中却是水雾缭绕的一片山海。有本什么书里说:“繁华富贵,当时正不足观.过去者方可入画”。看来并不是歪理。如今这一段干爽愉快的夏季我不知何时会顾念那么一两笔。而现下提起笔却只看见从前,回忆起来倒比以前要真切了。要是当时,我怎样也不会像小学生写读后感似的,乖乖的有感而发,写些明丽风景和新鲜喜怒。我终究是没这么听话的。我是偏要等着湿牛粪被日头晒干,等到冬天填入膛炉,噼里啪啦生起明亮的火来,便再不记得当时自己踩进牛粪的羞恼和瞧见伙伴倒我覆辙可笑了。我总是这样的。
窗子外头,叶子枯了,直直的落下,连个旋儿也不打。我想起从前海风夹着苦咸气和水草牡蛎的腥,山风卷着海雾而潮湿而有劲力。它们几乎一整年都没头没脑的刮着,我和海边的梧桐一样,一年四季,首如飞蓬。又想起我当时在那遥远地方的小小苦楚,小小欢乐,同现在是两样世界了。
疆内,离海万里。人们对海有执念。我也好奇,我从小长在新疆,看过成千上万的沙的聚集,没见过成千上万水的聚集。火车驮我往东,过了祁连、黄河。几个日夜,山河大变颜色,树木喧闹,嬉皮笑脸。太阳也湿漉漉的。我想,海该不远了。
我认得海,认不得路。问路边踩着拖鞋的阿姨。阿姨行色匆匆,只留下句话飘在风里。在出门直走两公里,中间没有红绿灯。于是,我出门直行,两公里后,海便躺在那里。
走到这里,世界成了巨大又浑圆的液体,天也化在水里,最远处没了踪影。傍晚,太阳很低,被海浪打湿。像橘黄的油彩漫天胡乱地晕开。海上不见帆影,两三个岛孤零零浮着,岛上的树,低矮又嶙峋,它们蜷在风里闭着眼睛。海浪扶摇着风,拍在黑黢黢的岩石上。浪碎了,就成了海上的泡沫。岸边的灰鸟,成片的被风掀起来。礁石上的那只却呆呆不动。潮水来来去去,声音低徊。像诗经,回环往复,不止,不息。
我小时候总是爱问些恼人的问题,那时我坐在姥爷身后的干草窠里,姥爷躬身前头拔草,山在远处,蓝盈盈的,山顶有雪,终年不化。我问姥爷,山前是啥?姥爷直起腰,顿了顿,说,能有啥?还是山。我继续问,那再前面呢?姥爷不回答,伸手掸掉趴在我脑袋上的一粒苍耳。我没再问,这问题也像那粒苍耳种子似的,落到别处兀自生长。
后来我二十岁了,我翻过很多座山站在海边。海平面是一道巨大的弧线。我想如果能划着小船一直往前,会去哪里呢?早上醒来会有樱花和富士山吗、晚上寻着北极星能看见洛杉矶港的最亮的灯塔吗?或者在海平面的尽头就瀑布般的跌落下去,掉进深海或熔岩翻滚的地心。或者遇见巨兽,风暴。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小船就在海上没有方向的飘着,看不见陆地,只有死寂的汪洋和低垂的星斗和我。我心里忽然生了巨大无边的恐惧,我终于不是勇敢又孤独的水手,我想。
风愈发劲了,裹着腥气。抬眼看见滚滚的浓云,似乎要下雨了,游人渐渐地散去。我也往回走,听见海水在我身后翻滚着。那天是星期几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是个阴天,我站在海边,憧憬和恐惧都巨大无边。日子长了,富士山、灯塔、巨兽、和冰山我都会忘了,也忘记我不是个勇敢的水手。只记得那时我二十岁,再不问前面是什么,只是跋山涉水,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