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所以,”阿尔弗雷德神色复杂的总结道,“你只是去另一片花园里找你的……你的女儿了。”
国王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垫饱了肚子,此时正姿势放松地向后靠进椅子里。“上午在外面玩儿的时候,她把绘本弄丢在了草丛里,”国王道,“那是亚瑟送给她的魔法绘本,全大陆仅此一份。她很珍惜那个。”
他身边的王后忍不住小声抱怨:“就不该同意让她跑到外面去疯玩。今天上午原本是她的礼仪课时间。”
国王捏了捏王后另一侧的肩膀,轻快地安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有个快乐自在的童年。你明明也是这么想的吧?世界第一心软的王后殿下。”
对面的阿尔弗雷德和亚瑟没有打断他们再一次自顾自的窃窃私语,但更多是因为他们二人都还没有完全从方才获得的信息量内回过神来。
亚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绘本必须要让堂堂一国的国王哪怕抛下既定的外交餐会,也要亲自替自己的女儿找到。但此时此刻让他更加震撼且不能理解的是,眼前这位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黑桃王后,为什么能够生育一个完整的生命。
另一个世界的他和阿尔弗雷德,竟然有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
这个被完全放在自己面前的客观事实一时间让亚瑟·柯克兰有些无法接受,他的牙根发酸,甚至有了一种当众被人扇了一巴掌的难堪感。
这场正在进行中的茶会整体氛围,因为这个意外的插曲,变得稍稍活络了一些。等亚瑟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滞后地发现对面的国王正一脸好奇地和阿尔弗雷德讨论着关于自己的事情。
“所以,”国王单手抵着餐桌桌面向阿尔弗雷德询问,“你们确实是那个黑桃国的国王和王后没错吧?”
他指了指阿尔弗雷德和亚瑟:“你,和他。”
亚瑟张了张嘴,本想打断,却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在桌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身体,反倒坦诚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国王看起来有些不解,忙不迭地追问道:“什么意思?”
阿尔弗雷德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双手环胸坐着,淡淡地回答他:“因为严格意义上,亚瑟是上一代国王的王后,而我杀了原本的那个国王,赢得了黑桃国的统治权。”
“……”
对面的王后放下来自己的茶杯,用手掩着自己的下半张脸扭过头呛了几声。金发的国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看上去像是有些过于震撼了。国王低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一脸艰难地向阿尔弗雷德确认:“……你的意思是,你的亚瑟是上一任国王的王后,那他是你的……你的……呃,不对,你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娶了……”
阿尔弗雷德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更多乱七八糟的联想:“上一任国王不是我的父亲。”
年轻的国王沉默了一秒:“虽然你说过你们的上一位国王有许多的情妇,但私生子也可以是继承人吧?”
阿尔弗雷德开始觉得他似乎无法另一个自己继续交流了:“我说了,国王不是我的父亲,我当然也不是什么情妇的私生子。我和王室没有半点关系。”
他停顿了几秒,放在餐盘边的手若有若无地把玩着银色的锋利餐刀刀柄:“在成为国王之前,我只是个在林子里剥些鹿皮借以为生的赏金猎人罢了。”
他看着手中不断变换角度的银器上折射出的破碎阳光,用一种玩笑似的口气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有人花了大代价雇佣我,要求我去杀了黑桃国的国王。我答应了,就这样。”
他胡造了一个似真似假的故事,直到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猎手天生的敏锐五感便立刻发现对面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温度骤降。
金发的国王看着他,似乎还有些不愿放弃,正欲继续发问的时候,他身边的王后先一步及时拉了国王的袖子:“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王后的手在旁人无法看到的角落里轻轻摩挲了一下身边人裸露在外的小臂皮肤,国王没有回头去看他,但僵直的身体却又在像是感知到了对方所想要传达的意思,在王后安抚又克制的动作下重新放松了下来。王后抬眸看向了另一个黑桃国的阿尔弗雷德,忽然开口道:“不过,从刚才起,我就有一个问题,还请……两位赐教。”
他的眼睛紧盯着阿尔弗雷德的脸:“你,另一个黑桃国的国王。你似乎并不会使用魔法,是这样吗?”
空气凝滞了几秒钟,阿尔弗雷德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身边的红发魔法师伸出一只手,从桌下悄悄向他探来,缓慢地握住了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掌。
“你想表达什么?”亚瑟问道。
那边的王后表情不为所动:“请不要紧张,我无意冒犯这位陛下和你们的国家体系,只是想要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罢了。黑桃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魔法之都,但在他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魔法基因的‘振动’。”
阿尔弗雷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看来我们的世界之间还是有许多不同。”他转了转头,带了一丝疑虑再次试探性地看向对面的另一个自己:“你也是吗?”
金发的国王没有说话,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铺着餐布的长桌上轻轻一点,紧接着,阿尔弗雷德便感受到了腰间传来的一股异样震动,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腰际的佩剑不知何时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扯了一下,居然慢慢从剑鞘中抽出了小半截。
阿尔弗雷德的神色立刻变得有些晦涩不明——他居然成了这张桌子上唯一一个不会魔法的平民。他迅速地重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对面的国王。而那个国王只是微微一笑,放在桌面上手指在空中稍一探,阿尔弗雷德金色的佩剑便“咻”得一声重新飞回了鞘内,恢复如初,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错觉。
“……在你们这里,魔法是普遍存在的吗?”亚瑟·柯克兰盯着另一个阿尔弗雷德放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的右手问道。
王后直到此时方才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可以这样说。一般而言,魔法基因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人身上,但自古以来激活它的方法一直被掌握在旧贵族手中,所以只有王室贵族的血脉才享有学习魔法和成为魔法师的权利。”
“所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锐利,“我也确实很想知道:一位没有魔力的国王,究竟是如何获得民众的拥戴的?”
听到他的问话,阿尔弗雷德立刻笑出了声。男人摇了摇头,忍俊不禁道:“别开玩笑了,我们本就不需要什么‘拥戴’。事实就是如此,我已经得到了那个本不属于我的国家。而现在要做的只不过就是让他们感到害怕——因为唯有恐惧,才是获得臣服的唯一手段。这很有效,你不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亲爱的王后殿下?”
绿眼睛的王后抽了抽嘴角。从他细微的表情上,阿尔弗雷德看得出他他对这番言论的不认同:“……我们并没有敌意。”
“我们也没有。”阿尔弗雷德接着他的话,爽快地回应道。
“……”
就在这时,国王突然用他的餐叉敲了敲面前高脚琉璃杯的外侧杯壁。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亚瑟·柯克兰发现这位国王陛下似乎已经非常熟谙于此,他并不觉得惊讶,介于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做派,正所谓自信过了头就是一种傲慢,亚瑟认为这应当只是对方从小养成的习惯。
“我倒是有一个提议,”国王兴致勃勃地打了个手势,“机会难得,我想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
他率先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同时向王后投去了一个眼神。他询问了阿尔弗雷德和亚瑟在黑桃国停留的时间,又突然提出了想要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单独交流一番的要求。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要把他带去什么不为人知的僻静地方偷偷杀掉?”亚瑟饶有趣味地盯着那个年轻的国王。
国王向他耸了耸肩:“从你们的治国方略上来看,这明明是我该担心的问题吧?”
“我没有反对意见,”阿尔弗雷德将手背在身后,跟着对方站了起来,“所以,这是一场国王之间的谈话?”
金发的国王笑了一声,他别在衬衣领口上、黑桃样式的金属领链随着他的动作幅度微微晃动:“说的没错。那么,希望两位王后也能在这段时间内商量出一个让两国人民都足够满意的应对策略,如何?”
“——阿尔弗雷德。”
两个阿尔弗雷德同时循着声音往回看了过来。
绿眼睛的王后话到嘴边,又在这样两道灼灼的目光下不得不重新咽回了肚子。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缓慢游移了一下,最后坚定地落在了自己那个独一无二的国王身上。
“日落之前,回到这里来。”他一字一顿地说。
被叮嘱了的国王微微一笑,蓝色的眼睛里荡漾着柔和有力的光芒:“遵命,老师。”
“——你为什么那样称呼他?”
阿尔弗雷德跟在黑桃国王身后穿过中庭户外长长的回廊,踩着不规则的石砌小道绕过行宫外的盛开着百合花的宫墙,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座皇都的结构和布置。
前面的人微微回过半张脸看了他一眼,又马上转了过去,脚下步伐速度不减:“谁?亚瑟?”
阿尔弗雷德吐了口气:“当然。他不是你的王后吗?”
他马上听到了对方那头传来的低低笑声。“不为什么,”国王回答他,“他本来就是我的老师。我从十岁起就跟着他在这座王宫里学习怎么当好一个合格的国王了。王后和老师,这两个角色又不矛盾。”
对方说的坦荡,阿尔弗雷德自然也没法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不再试图开口,只能闷头跟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穿过一个小型的树林,直到前头的国王停下了脚步,阿尔弗雷德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视野不知何时起已然变得开阔了起来。
另一个世界的他自己带着阿尔弗雷德来到了一个空旷无人的皇家竞技场。
虽然地理位置依然处于皇都之中,但看得出来,这个竞技场已经被废弃了许久。阿尔弗雷德站在外侧,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身边明显被岁月风霜严重侵蚀后的粗糙石柱,绿蔷缠绕着周围一整圈微微开裂的围墙,层叠的观众席石凳上也已经被潮湿的苔藓完全占据。眼前这个圆形的巨大空间像是被人遗忘在了繁华之外,处处透露着历史的厚重以及时间的流逝感。
阿尔弗雷德不明白那个国王为何要将自己带来这里,正当他还在思考时,方才一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黑桃国王突然冲他开了口:“这是两百年前黑桃国修建的第一个训练场,每年年末的时候,这里都会举办全国范围内的大型马上竞技赛。包括王室和贵族子弟在内的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大会,五天四夜的赛程,而最后的优胜者,则将会为自己和家族得到无上的荣耀与嘉奖:金钱、美女、爵位,甚至是新的封地。”
阿尔弗雷德看向他:“那是你们黑桃的传统?”
国王靠在一根歪歪斜斜的石柱上,阿尔弗雷德发现他正用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这是我们文明的一部分。”
蓝眼睛的年轻猎人再次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现在的这里看起来可不太像是能够举办盛会的地方。”
“因为毕竟最后一届大会也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国王回答他,用眼神示意阿尔弗雷德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自那之后,战争席卷了这片大陆,旧贵族掌权、国力渐衰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位国王能分出精力重新修缮这里。”
国王带着阿尔弗雷德穿过圆形场地的直径,走到了另外半场的一处暗门下。阿尔弗雷德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运用魔法的瞬间,眼前的那道石门便应声向两边打开了。他后退了半步躲开四处掉落的灰尘和沙砾,看到石门内墙壁上的火炬在大门敞开的瞬间就被魔法点燃。国王率先弯腰钻了进去,阿尔弗雷德心有疑虑,但最终还是乖乖跟着对方一齐走了进去。
石门内的世界别有洞天,阿尔弗雷德仰头看着两边墙壁和穹顶上雕刻着的古老壁画,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应当是一处黑桃国的小型武器库。
国王在一处挂着各式各样冷兵器的墙面前停了下来,他侧身空出半个通道,好让身后的阿尔弗雷德能够顺利走到前面来观察。
但阿尔弗雷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在四周跳动的橘色火苗掩映下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你是打算和我单挑吗?还是真的想要在这儿就地砍下我的人头?”
“你可以在这里随便选一件趁手的武器,你脚下的箱子里也有全套的骑士盔和锁子甲,”国王站在光线的阴影处,使得阿尔弗雷德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最近确实正在考虑将这个竞技场修补重建、重启大会的事情。只是觉得,如果把我们的比试作为这个竞技场重新恢复正途的开端,应该是个不错的决定。当然,你完全可以拒绝,这只是个邀请,并不是挑战。”
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并没有被他近乎与威慑的口气吓住,眼中反而逐渐浮现出了一种别样的兴奋。他定定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国王从角落的一个大木箱里翻找出了一把看起来颇为陈旧的佩剑,饶有兴致地发问:“你已经想好游戏规则了?”
国王握着明显有一块残缺的剑柄,将那把长剑放在手里颠了颠:“公平起见,我不会用魔法。怎么样,赏金猎人?”
阿尔弗雷德在他叫出那个称呼之后颇有些预感地抿紧了嘴唇,他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对自己成为国王之前的猎人身份,有着强烈的敌意。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并不妨碍他同样反感对方这类所谓“高贵血统”人上之人的虚伪做派。
与这类天然优渥的温室国王不同,他是真真正正从血海深仇里爬上来的孩子,边境的风已经将他豁开的伤疤全部的鲜血冻结成冰,无论是被当做渣滓还是工具,阿尔弗雷德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他只在乎能不能顺利拿下对方的人头。
“——那么,我也不会用右手,”他这样说着,表情有些凛冽,像是真的动了杀心。阿尔弗雷德抽出自己金色的佩剑在半空中轻轻一抛,换到了另一只非惯用手上,“可别说我占了国王陛下的便宜。不过,你真的就打算用这把破剑和我比试吗?”
国王笑了一声:“不用担心,这是王子剑,也是我用得时间最长的一把佩剑。尽管折断的那一部分剑柄到现在还躺在某人的箱子里,但论锋利,它威力不减。”
他们原路返回走出了石门,两两站定在竞技场中央的位置,彼此之间只剩下不过十英尺的保留距离。阿尔弗雷德从腰间抽出自己金色的佩剑,跨开一步,微微压下上半身,双手紧握着长剑移动至自己身前。
他看到对面的国王与自己一样换了一个准备进攻的姿势,唯一不同的是,对方在起势之前,向着阿尔弗雷德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真是有趣。阿尔弗雷德这样想着,脚下微微用力向前一蹬,朝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猛地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