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一个透明且四壁光滑的长方形泳池,除了水,毫无杂质。我处于泳池的中心,正手脚并用乱七八糟地胡乱扑腾着以期向距离较近的长边游动。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刚溺水的画面,无一例外都是水花飞溅。而此时的我却无论怎么划动,都是波澜不惊,甚至毫无涟漪。所幸脑子在疲累不堪下还保有着顿悟的能力:自己已经沉没。
意识到这一点,我于求生本能的惊慌中瞳孔放大,猛力蹬腿向下急欲往水面上冲,却毫无位移变化。呼吸被拥堵到快窒息,虚脱感越来越强烈,我只好张开嘴,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只要能喝更多的水,把头露出来,我就得救了。这么愚蠢的想法现在竟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的肚子逐渐发胀。肚子的上面,再上面,对,就是那里,也胀痛不已。
那里!!
我忙低头看向由于衣服被水熨贴在身上而更加明显突出隆起的那里,双臂马上停止划水,上下交叉抱于胸前紧紧护住。我又抬眼看向四周,不知何时,泳池周围站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探着头盯着我,嘲笑,嫌弃,鄙夷的眼神合着刺耳的吵杂齐齐袭来。
我的脸开始涨红,我的泪奔涌而出,却消失得毫无踪迹。我闭上眼睛,身体逐渐放松不再用力,任由自己随意漂浮。可那里的胀痛感却越来越重,它们好像在不停地长大。
长大?!不可以!怎么办?手臂护不住了怎么办?焦灼不断冲击神经,我禁不住大喊了一声,睁开了眼。
是梦。幸好。
我喘着粗气趴在床上一动未动,心有余悸。直到汗水肆意地从一个毛孔沁透到另一个毛孔,四下游动撩拨着皮肤,我才不得不抬手抹了一把来缓解痒意。而后双手撑起身体,把胸下垫着的书推到一边,让自己翻了个面。
呼吸瞬间顺畅了许多。我抬手附到那里,平平的,可是一旦站起来就变成鼓鼓的,这让我像个异类。我观察过同班的女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甚至六年级都没有。我不清楚是何时,又是如何变成这样的。我只记得端午的时候爸爸摔伤了腿,家里有了吃不完的鸡蛋。于是我的一日三餐全部变成了各种鸡蛋,煮、炒、煎、蒸、水冲……我妈让鸡蛋翻来覆去地体验了她掌握的所有烹饪技术。
刚开始我是兴奋的。毕竟以前只有期末考试或者家里来亲戚才能眼巴巴吃到的鸡蛋,现在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我还一度恍惚我已经过上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比如漂亮的衣服,合脚的鞋子,还有镇上玩具店橱柜里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的芭比娃娃。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吃煮鸡蛋被噎到打嗝不止,妈妈让我直接喝一个生鸡蛋往下顺顺时,我突然一阵恐慌,觉得这日子有点颠倒了。生鸡蛋开始充当水了,就像倒数第一名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跑得最慢的得了冠军,到处都是不正常的预兆。
那里肯定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不正常的。
于是入夏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吃那么多的鸡蛋。我垫着厚厚硬硬的书趴睡到噩梦连连,吃很少的饭饿到背不动书包,可还是不能阻止那里变大。我在一堆旧衣服中找到了一条宽窄合适的布条,一圈一圈地缠到胸前,可打的结总是在夏天稀薄的衣服下鼓着包。摒弃了布条,我只好弯着腰驼着背,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胳膊的上臂,在胸前形成遮挡,眼神躲闪地面对所有人,包括阿晓。
阿晓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我们最喜欢手拉着手在村子里疯跑,从东头到西头再到南头,偷摸去知道或不知道的谁家菜地里摘几个西红柿或几根黄瓜,躲在胡同里一边傻笑一边吃,从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因为胡同里左右共五户人家,其中四户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听说他们很早就搬到了镇上,逢年过节也再没有回来过。剩下的一户便是阿晓家,不过胡同里只有她家的后墙。她家的大门开在出了胡同北头右拐再右拐的小广场上。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找过我了,从我一次又一次课间拒绝她出去玩,放学后说要写作业,到现在放了暑假说要看书起,已经好久了。应该还会更久,毕竟夏天还要很久。而我在出了家门左拐进胡同,长吐一口气,把挡在胸前的手放下,挺直腰背走到胡同的另一头后,双脚就会被心坠上重重的铅,再也没勇气迈出去半步。
今天依然如此。
我听到呼喊和欢笑声从小广场传来,它们像投在河面上大小不一却持续不断的石子,让河面涟漪不断。但河面终究不可能像它们一样去翻转跳跃。河面只能扒着阿晓家的后墙角探头向右偷偷张望,偶尔看到他们追逐的身影时,就赶紧退回来,往胡同里跑几步,装作若无其事地蹲下,玩早已准备好的七个小石子。这个在课间风靡的石子游戏一直以来都没有吸引到我,直至现在。它没有把风披在身上的感觉,但此刻却成了我明面上最爱的游戏,或者说我在故意凹喜欢这个游戏的人设。
石子是我几天前准备好,放在胡同最北边那家门前的。那天和今天一样,我于午睡后来到了胡同。我总是不想一个人在家。爸爸刚受伤那会儿,妈妈请了假在家,可那时候我天天上学,也没有感受到和以往有何二致。硬要说不同,就是爸爸在家的时间多了。爸爸是一个小建筑队的大工,活多的时候,他早上走得早,晚上回得晚,同一个屋檐下的我甚至好几天都和他打不到照面。没活的时候,就比如现在,他也是不在家的。他要去各个地方要账。我听到过他们谈话,说有的人有钱也拖着不给,有的人故意躲着不见。我经常睡不着的时候会替爸爸祈祷,希望他能顺利拿到在严寒和酷暑里拼力付出应得的那份微薄。
但是我现在更担心他的腿。他走路还是一踮一踮的,脚踝处依然肿胀。妈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反正现在也没活,正好多休息。他不听,说趁着没活得赶紧去要账。妈妈就是从那时起越来越忙碌的。她在相距3公里邻村的一间计件制衣坊工作,听说那里有负责踩缝纫机的,有专门剪线头的,有最后装袋贴标签的,有一圈下来什么都做的……我没问过妈妈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她做的件数越来越多,因为她偶尔会让我帮忙计算一下发的工资是否有错。那个以很小的涨幅在波动的数字让妈妈的笑容越绽越大,也让妈妈回来得越来越晚。
厨房的灯也是从那时开始每天每天地亮到大半夜的。妈妈收拾好晚饭后,要接着给爸爸炖第二天带的汤和给我做第二天的午饭。我平躺在床上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数羊,却总是被风扇的呼呼声扰乱到忘记数字。垫好书趴下,却又在似睡非睡间被压迫到呼吸困难。有好几次我揉着酸痛的脖子想去问一下妈妈我这里到底怎么了,可在坐起身的那一刻就放弃了。透过窗户穿过小院,妈妈日复一日忙碌的身影总是生生地扑入我的眼睛,砸得我心疼。她忙一会儿就揉一下右手的手腕。我有一次晚饭的时候问她,妈妈,你手腕是不是疼?她故作惊讶道,不疼啊,为啥手腕疼啊。又笑着打趣道,你爸爸倒是脚腕疼。
所以我又不想让妈妈知道了,万一是什么不治之症,还得让她平添忧愁,而且还要花很多的钱。那个钱应该用来治疗她的手腕或者修葺我们家的房子,又或者给爸爸买一双有着弹力软底的鞋。我从这个屋串到那个屋地乱想,各种无端的念头像丛生的荒草一样在脑中肆无忌惮地生长,把我无尽缠绕。
除了阿晓家的后墙,到处尽显破败的胡同就是我可以自我逃离的地方。村子里有一条与胡同相对平行的大路,那条路虽然也是坑洼不平,但是好在周遭的房屋都住着人,即便现在暑气蒸腾,也总有人在路边摇着蒲扇和路过的每个人唠家常。大家一般都会走那条大路,不会专门七拐八拐地来穿胡同。所以当我毫不设防地直着腰背在看一头锈迹斑斑的锁头,正想着它还能不能打开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的背条件发射般地弯了下来,我的脸瞬间发烫,我像被捉现行的罪人,心虚地不敢转过身,微微扭头看了一眼来人,应了一声。
是本家的一位大娘。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停在我身边问个不停:你爸爸的腿好了没?你妈妈还在制衣坊吗?你中午怎么吃饭?要不以后中午去大娘家吃饭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怎么不去前面广场玩?你不要离这屋子太近,这屋子太老了,不安全!得亏要拆了,这要是再下几场大雨,非得塌咯!也不知道到底啥时候拆,哎……
她叹着气离开的时候,我觉得绝对有一部分叹在了我的哑巴行为上。我那在嗓子眼嗯嗯啊呀的吭唧声实在对不起她的热心肠,可我又缺少转身的坦荡。我蹲下来接着她的气开始叹,惊喜地发现原来蹲着可以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弯下的双腿正好在胸前形成遮挡,再把领口向后拉一点,就可以抬起头面对面的交谈,大大方方地热情回应。
这七个石子就是我那个时候寻来的,准确地来说,它们纯属是为了配合有人出现时,我可以自在地一直蹲着这个动作。
不过现在我蹲着胡乱地扒拉着它们并不是因为有人经过,而是在想大娘那天说的话。她说这些屋子要拆了?那岂不是没有胡同了?那我以后暑假去哪里躲?还有,以后上学岂不是得走大路?可是过了暑假依然很热,还是穿短袖穿单件,我要怎么每天在左右都是人的大路经过?这几天我一直反反复复地考虑这些问题,以致于晚上的噩梦更噩了,特别是昨晚上,一声惊呼把妈妈都招了过来。
我听到脚步声就马上侧身向里眯着眼装睡。她轻轻喊了几声我的名字,又拍了拍我的背就走了出去。我刚想转身便听到她又返了回来,紧接着有毛巾开始在我的额头,脸颊,胳膊和脖子上游走。身上有点宽大的背心是妈妈的长袖改做的,领口已经泄得很大。随着妈妈的气息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最后毛巾停在了脖子上,没有再向下。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轻松,却又因为它多滞留的那几秒大受煎熬。终于,它离开了我。但妈妈却没走,她坐在了床尾。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一直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在不怎么凉快的呼呼风声中,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她那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是因为自己吗?是因为自己真的无药可救,要死了吗?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压倒了刚才漫天的焦虑。果然在生死面前,一切烦忧不过是庸人自扰。我站起来,在不知该怎么接受中踱来踱去,却走不出已经自我设定好的死局。它像动画片里的结界一样把我隔绝起来,而我却没有掌握打破结界的方法。
晚上准备吃饭的时候,一位和爸爸同在建筑队的叔叔把爸爸叫到门口低声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有胡同,上报,拆建的字眼。所以待爸爸回来坐下,我马上就问道,爸,胡同真的要拆了吗?对……啊……爸爸把声音拖到悠扬,同时还揉了揉我的头,看妈妈端着菜过来,又接着说,我们已经报上去了,就等通知了。听说上面有政策,要求用当地的建筑队呢。而且工程款都是国家直接给,还有高温贴补呢!这次终于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要账了……
爸爸的这番话像长久阴雨连绵的天空终于铺洒下来的那道彩虹,让灰霾的小院都有了斑斓的彩,但却抵消不了我头顶那一抹无法剔除的黑。我端起碗埋头喝粥,直到妈妈拍了拍我的肩,我才发现粥已经喝完了,碗的另一边都扣在了脸上。
爸爸匆匆吃过饭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商量一下建筑队合作的事。我洗漱完抱着衣服回屋时,听到妈妈隔着厨房的门帘喊我,朵朵,今儿晚上妈妈和你一起睡,明天咱们早点起,去镇上给你买衣服。
我还有衣服穿呢。我停下脚步,把胸前抱着衣服的胳膊紧了紧,又问道,妈,你明天不上班吗?
不上!妈妈擦干手从厨房出来走到我面前,捋了捋我额前的头发,喃喃自语般地说,闺女都长大了,我这当妈的也不知道咋当的,哎……朵儿,那啥,你先进屋别睡啊,等着妈妈,妈妈有话和你说。
嗯,好。
从忐忑的等待到此刻的放松,我一直都没有睡,直到身旁的妈妈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依然没有睡。我还在想着妈妈刚才的话,她说我没有得病。她说这是女孩身体正常的生长。她说花开有早有晚,没有对错。她说我很幸运,是被仙女魔法点到早开的那一朵……
我才不信有什么仙女和魔法,只是此时透过窗户刚好看到夜空圆圆的月亮,她周边簇拥的光晕一闪一闪,恰好像绽放的花朵,恰好像我此时不断上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