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阳大寨从鼓楼出发,逆流而上,一直到水源地交区和光黑交界处,蔓延到湖南边界的大片原始森林,路程大约有十多里,如今已经硬化到定成笼。
也就是说,几乎只剩下那么一条牛尾巴。
虽然这头牛的尾巴多少有些长了一点点。
这个被认定为大寨具有原生态旅游无限潜质的伟大景观,第一次就是跟阿毛提的。我说这是咱们大寨十里稻花香,天下第一绝境!
阿毛走了几趟,觉得不虚此行。
准确的说,阿毛是一个导演,一个对影像一直怀揣朴素的最原始崇拜的、追求梦想的电影人。关于黔湘桂交界地带,侗族、苗族、瑶族的民俗风情和山水物态,他拍了很多,估计素材都可以堆满一屋子。
十年前,朋友给我电话,说有一个电影导演正关门在旅馆房间里攒剧本,问我能不能过去聊聊天。大约意思是,那位导演可能闭关太久,需要带一点人气的物种,过去热一下场子,一起喝喝酒什么的。
这位新生代导演就是阿毛。
他正在旅馆里摸索本子,估计已经两手发麻。当时可是冬天,幸好南方城市也不算冷,我们举杯喝酒的时候,还不至于手指冻僵。
当时阿毛还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班修行,他弄的本子大约属于习作之类的。当然,要是搞得好了,一鸣惊人,那就谁都不好意思说你的作品是习作。
爱迪生是因为笨,所以做了很多小凳子才好意思拿出手,而且是自鸣得意之作。可惜让老师涮了一把:你这破玩意也配叫凳子?
这是老师顽固的心态作怪,根本就不理解人家小爱的特殊审美情趣,凭什么凳子就必须有一个标准答案呢!?罗丹第一个就不同意!
这种人千万不要跟他说毕加索,更别提梵高。
你告诉我,黑泽明的习作是什么?
所以,对于电影这种耗时烧钱的艺术门道,很难用一个具体的概念来定义。毕竟跟大多行业都不一样,一拉开就是流水。哪怕老王来搞,时间长了也会头大,谁也不是绵绵不绝的大海啊。
对于阿毛正在揣摩的作品,除了欣羡之外,就是陪他喝酒。他一边喝酒,一边手舞足蹈的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设计这个桥段、那样场景,有什么寓意,能够带来什么启示,等等等等。
他说电影艺术是神圣的,目前世界上完整传播文化的最理想载体。他要寻找自己最大的电影艺术爆发点,走遍天下,圆自己的影像之梦。
让我没想到的事,他的爆发点居然是我的侗族文化,而且还是我们八寨。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还要费功夫!
两年之后,我们一帮人,有一搭没一搭,正在寨子里观赏波澜壮阔的八寨婚俗。阿毛带着他的几个同学来到八寨,驻扎在程阳桥头、马安鼓楼旁边一家民宿。
当时阿毛准备拍摄一部关于侗族民俗的片子,后来取了一个很动听的片名。真是长路漫漫,确实很遥远,从帝都到我们这个旮旯,雾霾重重,根本不清楚前路何方。
于是,我们满八寨的寻找春节里喝喜酒的人。只要一听说谁谁谁准备娶媳妇,一帮人呼啦啦的就跑上去,问人家给不给拍啊什么的。
因为临近大年,很多家都杀猪,于是先取了杀猪的镜头。好几头猪在阿毛的镜头下占据了好一段时间轴,那种画面确实很带劲,充满野性的嘶喊和挣扎。
有些人拿着海碗,直接伸进正在开膛破肚的猪下水里,舀出一碗血,热喷喷雾茫茫,直接就喝下,然后一脸得意,抹一抹嘴角的血迹。那种画面非常刺激,阿毛自然一丝不苟的拍下了。
阿毛的同学也是五大三粗的,北方人,烟酒均沾,也很能侃,对本土文化的保护有自己独特的意识。看到侗族原生态,自然不例外。
有一个日本姑娘,在我们那里住了好一些日子,穿着侗装一天到晚跟乡亲们聊天。请别误会,她说的是侗话。并非我们能听得懂日语。
阿毛的同学提高警惕,语重心长地提示我:你可是要小心啊,日本人贼精,他们可能要采集侗族文化,然后申请专利说成是他们的。
对于他这种文化保护意识,我当然充满崇拜,尤其是他提醒我要保护侗族文化关于原创性的专利和版权。只不过,他这种说法多少有点惊世骇俗。
我认识好一些对我们侗族文化有感觉的人,他们到八寨,一住就不挪窝。他们只不过就是到这里做一些专业领域内的田野工作,没那么阴险,更说不上恐怖。
哪怕就是日本人。
他们早就在汉唐时候,完整接纳中原文化,生吞活剥,整出他们自己的民族文化来。千年之前都如此大度,没必要如今再跟人家斤斤计较吧。
再说了,要是没有日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完整学习和传承,我们这些只要有机会揭竿而起,就拼命搞破坏的败家子,怎么能够传承得了呢?
简单例子,要想知道中国历史,光是看中国著作,肯定会有只缘人在此山中的一地鸡毛。这时候即便不看不列颠博物馆的馆藏,至少应该读读讲谈社十大本的中国历史嘛。
那时候拍摄八寨的婚俗,主要集中在平岩、程阳大寨、平铺等几个寨子。拍摄对象,也就是喝喜酒的几对人,是这几个寨子之间结亲。
八寨的婚俗比较特别,估计要专题描述,简略说说未尝不可。平时小伙子到姑娘家坐夜,对上眼年底就放媒婆,一般都在大年夜小伙子带着兄弟们(伴郎团)去接新娘子。
初一当天新娘子要盛装去挑水,新娘家也会打发了姑娘们(好比伴娘)送衣服过来,这是所谓的婚宴礼服。初二在新郎家喝喜酒,初三送亲,一直喝到初四,夕照里把新娘子再接回家。初五以后两口子回门。
也就是说,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全都是热热闹闹的婚宴和送亲。那段时间,真是陀螺一般转动,恨不得三头六臂,应接不暇之中,拼命留下各种迷人画面。
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八寨之旅,让阿毛对侗族文化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即便不是全面,至少也是全新认识。他完全调整自己的世界观,大约如此感叹:没想到,深山老林里,还有这么有趣的侗族风俗!
接下来的几年,只要一有空,阿毛就会往八寨跑,要不就在黔湘桂交界处的其他侗寨。基本上,他的足迹遍及各地侗寨。前段时间我提到融水的月亮山庄,他马上心领神会,还提醒我旁边的寨子有一个好故事。
那年秋天,正是收谷子的季节。
阿毛到了大寨,我们跟着发小军发一起,挺进十里稻花香景观胜地。军发在半山腰的稻田里收割,阿毛贴着他的脸拍摄,弄得军发老是可惜:早知道这样,穿得体面一些啊。
田边有一个牛棚,大概因为很久没有圈过牛,所以没有那种牛粪的清香。军发用来囤积一些物料和工具,旁边就是他的花果山。
午饭的时候,我们几个坐在棚子里,看着对面层层梯田,一脸得意的抓饭吃。好像那天还带了几罐啤酒,山泉水了泡了半天之后,居然有一种冰凉的寒意,真是爽歪歪!
那天几大金刚在棚子横梁上甩腿的照片,我因为崩溃过几次硬盘,资料太繁杂,也不知道扔到哪里。真是遗憾,这个时候终于知道助理的重要性。
那是一个惬意的午后,军发挑着上百斤的谷子走在前面,疾步如飞。阿毛扛着机子追拍,居然都跟不上。可见山路也是不一般人想走就能走的,哪怕体格阿毛那般健壮,也是需要惯常的锻炼才能适应。
不过那天之后,阿毛已经悟出门道,他说跑鞋真的不如解放鞋耐爬山。从此只要爬山,他都是一双标准的硬底解放鞋。
阿毛还拍过阿安小儿子的场景。小家伙那时候还很小,说话都不够结实,更不必说外语了——声明一下,侗话之外都是外语。
当时,阿安嫂子在广东。阿毛问小家伙会不会想妈妈的时候,他老半天都不说话,默默含着泪,默默点点头,默默的拾级而上,默默跑去找奶奶了。
我们还到各个寨子取景。
夕照中,高秀山顶的池子边上,看着大好山水,心意盎然。山谷里静悄悄的山寨,袅袅炊烟,不时有孩子追着家禽游戏,老奶奶呵斥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派天人合一的完美田园生活。
至于跟小吴、阿连、小胖他们,简直耳鬓厮磨,没事就凑在一块,指天道地,大有气吞山河的豪迈和壮阔。
小吴曾经私底下说:见过你那么多朋友,也就是阿毛这个人最爽快!
这个话真是让人高兴,我听了舒服,阿毛知道了也会很享受。只是我们希望,小吴不至于遇到每个人,都会说一遍这个意思。
阿毛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待人有礼有节,虽然不怎么喝酒,但是酒德非常好,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也偶尔会豁出一把。
交虾片有一位干农活一把好手的大叔,结实得水牛都要脸红。阿毛有一次看到他光着膀子在田里挥汗如雨,画面抢眼,于是就抓拍了好一会。
后来他跟阿叔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只要到大寨,他都挂念着,去坐坐看看,顺便喝点小酒。阿叔每次见到我,都会提起阿毛,总是忘不掉的提醒:阿毛要是来了,记得过来喝一杯啊!
阿毛这种跟什么人都合得来的性格,特别适合当导演,整组的人都会膺服他的人格魅力,听他的调遣。如此一来,不愁片场不融洽,也不必担心拍摄会超期——这是所有剧组宿命一般无法避免的噩梦。
阿毛关于侗寨的那些片子,一直都在路上,一直都在不断的添添补补。我有理由相信,有一天他会弄好,弄出一个让我这样的侗寨人都惊叹的效果:原来这才是我们的人生。
一直都固执的认定,好本子是好片子的基础。而且还认定,好本子无非就是有一个好故事作为蓝本。阿毛的精雕细琢,让我觉得,在好本子上面,还有太多太多的细节,需要我们不停推敲和锻造。
人活在世上,总是免不了跟人交往的。
毕竟,人是社会动物,没有几个,能够躲在一个木桶里逍遥,对着前来拜访的国王说:走开,别妨碍我晒太阳。
有的人给你启迪。有的人让你感动。有的人让你念念不忘。有的人让你不悔此生……
阿毛对于我,兼而有之,亦师亦友。所以我必须祝福他的导演之路,越走越宽敞,越走越光芒。
慢工出细活,日久见人心。
所以我相信,只要有好的本子,阿毛肯定能弄出好片子来。因此我很有耐心,等他的好片子姗姗而至。
到时候,哪怕就是他不在我的十里稻花香这个伟大景观里取景,我仍旧用侗族的方式为他致敬:小子诶,居然不在我这里取景,你是不是想喝醉啊,姑娘们,给我上,灌趴再说!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即便喝醉、醉趴,一睁眼,仍旧是蓝蓝的天,没有阴霾,无限苍穹之上,星光点点。
旁边啤酒瓶子,躺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