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七岁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夏天是不是比春、秋、冬的时间要长得多?我怎么觉得一个夏天就是一年。是不是只有潮州这么热呢?我看电视里漂亮的姐姐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棉衣呢!外面的太阳把地面都晒冒烟了,树上的虫子也热得大喊大叫,姐妹四个躲在阴凉的青瓦房里,可以把过家家地久天长地过下去。
我们三个站成一排等待大姐的“指挥”——
“二妹,你是卖衣服的;
三妹,你开个大排档;
小妹,你是来买东西的。”
大姐一一把床单(从阿爸阿妈床上扯下来的,因为比较漂亮)、一碗中午剩的白粥、一个纸折的篮子,郑重地交到我们手上。
“大姐,那你是干嘛的?”小妹甩着她的篮子,笑嘻嘻的。大姐一看,急了,“你做泥啊!物物坏去!(你干嘛!要坏了)”,扯过快散架的篮子却撞到我的胳膊,结果把整碗粥都撒了,碗也摔了。三个小的目瞪口呆,而大姐双臂环抱在胸前,沉着脸,一双细长的眼尾斜斜往上撇的眼睛斜着瞪——像极了阿妈!“都是你们不乖!看看,这下子不能玩了,怎么办!”
十二岁的大姐高我一个头,黑而亮的肤色,齐耳短发,还是卷的,超级像阿爸晚饭时看的那个新闻台里面的外国仔。阿爸阿妈跟我们说,他们不在家时,大姐就是我们三个小的老大,要绝对听大姐的话。一般情况下,三个小的对大姐绝对服从,可是如果大姐用阿妈的神态来教训我们时,她就会被我们骂“外国仔!”
五岁的小妹的嘴巴此时正挂着猪屎篮——两片薄嘴唇撅着成弓形,下巴拧得皱巴巴的像一颗核桃。这副模样,潮汕老人家会说:“委屈得跟挂上猪屎篮去捡猪屎一样。”
“我不要,我要玩!外国仔你再帮我折一个。”
“不会!不玩了!二妹!三妹!过来收拾!”
“外国仔,是你把我的粥打翻的,我才不要收拾。”我理直气壮,还学着大人双手抱胸。
“外国仔!我要叠被单!”二姐也“义正言辞”拒绝了。
外国仔气得脸更黑了,“哼,我今晚跟阿爸阿妈说,你们都不听我话!”
我竟然听出了外国仔的哭腔——跟我们被阿爸阿妈打骂时要爆哭的前奏一样。
我突然心虚了,跟大姐蹲在一起,不过还是执着地说:“你打翻的就是你的错,不过我要来帮你。”
小妹蜷在电视柜底下琢磨纸篮子的折法,邱汐蔚拉扯着床单,我和大姐挑瓷片。
卫生间,厨房,客厅,阿爸阿妈的房间,依次排列,构成狭长的空间,规规矩矩。红方砖地板,白色墙面,头顶上一把绿漆吊扇。四根长圆木梁架起十一排紧密排列的土色长条木板,登上十四极砖红色的木质楼梯,这就通向阁楼了——我们姐妹四个的天地,两张床,两张书桌。
瓷片一下子就挑好了,大姐上了阁楼找破衣服擦地,我则继续蹲着,眼睛盯着这一摊粥粒出神,耳朵却在活跃,啊,有好多声音——
电视柜上面的土黄色的正方形时钟“咯吱-咯吱”地走,藏在楼梯里面从来不知其踪影的蛀虫“呀-呀”地啃着木头,那么用劲,它不觉得牙齿痛吗?我倒知道我牙痛了!外面的风把邻居家的小铁门给关上了,猛地“嘭”一声,震得我家的铁门都抖了抖。家门口那棵细长的龙眼树的某一片叶子底下躲着一只倔强的蝉,它可能跟小妹一样,挂着猪屎篮,口是心非,明明热得要求饶,却仰着头倔强地喊——我不热!我不热!
想到这,我被自己逗笑了,回头看看小妹,她蜷在电视底下的无门柜里睡着了,二姐也没了动静,估计在阿爸阿妈的床上睡着了。这些声音听久了,我有点恍惚了,呆呆的,不知道是梦里听到的还是真的有。上下眼皮打架了,肚子里也打雷了。
砰——砰——砰——
大姐下楼梯了,我朝她说:“大姐,我困了。”就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凉凉的,红方砖表面有一个个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孔,还有一只蚂蚁在瞎晃悠······
我梦见我端着竹梅水,我很着急喝啊,忍不住往嘴里送,结果舌头被烫麻了,却在喊着“好酸!好酸‘!肚子要穿洞了!”整个水杯被我甩出去,这下子烫到我的脚了。我一蹬腿,睁开眼睛,脚不疼哟,可是真的有竹梅水的味道啊!我一骨碌爬起来,厨房里,二姐抱着一大罐被泡得肥满的竹梅,小心翼翼地往橱柜放,她的一边脸还印着竹席印呢!
大姐呢,踮起脚尖,双手抓住大铝壶的提手,歪着头,脸颊像唱戏的一样,红红的,双手抓住大铝壶的提手,往玻璃杯里倾注滚烫的开水,接着鼓起腮往四个玻璃杯轮流吹气。
“小心点,你可别烫到了,”她对着正将蒲扇上下左右胡乱扇动的二姐道,上气不接下气的,“再等会好像就可以喝了。”
二姐却咯咯直笑,“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姐,你的头发飞起来了,像爆炸一样!三妹,你快来看!”
大姐涨红着脸,这下子气呼呼的:“你才爆炸呢!你再说,我就不给你喝了!”
我早已挑好了一杯中意的竹梅水,这杯是甜到心跳舞呢还是酸到肚子破洞呢?二姐还在固执地笑着,大姐不搭理她了,跨过门槛去唤还蜷着睡觉的小妹。
大姐回来时,身上挂着小妹——她像个牛肉丸,结结实实的!大姐哪受得住啊!她扯长着脖子,身子弓得如焖熟的虾,双臂张开,都划不开脚了,只能贴着墙边挪,嘴朝天嚷着:“三妹快点来帮忙!小妹脚麻了有蚂蚁在咬。”
“小妹撒娇!干嘛不自己走呢!”二姐跑上前去拍了一下小妹的屁股。
“我脚痒嘛!”小妹一躲,大姐被勒得往前倾,“砰”地一声撞了墙。小妹吓得从大姐身上溜下来,屁股着地,又嘤嘤切切起来。我一把拉起她,假装小大人,恶狠狠地说:“再哭我就跟阿爸阿妈说你害得大姐头上撞了个包,竹梅水也不给你喝!”也不知是怕阿爸阿妈,还是怕没竹梅水喝,小妹果然止声了,可怜巴巴地瞄着大姐,眼里水汪汪的。
左边额头靠近发际线处果然起了个小包,大姐也不喊不叫,面壁,垂头,手掌捂住额头。我怕大姐偷偷哭,就摇摇她的手臂,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二姐噼里啪啦打开橱柜,找来一个鸡蛋,着急地说:“姐,你要拿鸡蛋在上面滚,上次浩峰撞到了他奶奶也这样子弄。”她拉开大姐的手,捏着鸡蛋轻轻地搓。大姐高曲着两手顿在两旁,小心翼翼的,眼珠子往上瞟,我搬来藤椅子叫姐姐坐下,小妹跑到客厅里去了。又安静了。
风又响了,蝉还在叫,蛀虫还在咯吱咯吱。时钟的脚慢慢划,竹梅水慢慢凉。我先去支开小方桌,摆好四张塑料板凳,等会就可以喝竹梅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