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计生办的!”院门被拍得山响,门外是陌生的、带着官腔的厉喝。
何珍的心猛地沉到冰窖。新官上任的计生办主任!她听邻居提过,是个急于烧“三把火”的狠角色!门栓被粗暴地撞开,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不由分说闯进来,目光像冰冷的钩子,死死钉在何珍高耸的肚子上。
“带走!”为首的面孔生硬,一挥手。
“你们干什么?!我娘快生了!”顺顺像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一个工作人员的腿,又踢又咬。
“顺顺!松手!”何珍脸色煞白,厉声喝止儿子,怕他吃亏。她挺着肚子,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同志,我…”
话未说完,胳膊已被两人粗暴地架住,往门外拖拽。腹中胎儿受到惊吓,剧烈地踢打起来,何珍痛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薄衫。
“娘——!”顺顺的哭喊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消息像野火般窜到鞋厂时,常青正弓着腰,将一捆沉重的皮革扛上肩头。同村的李胖子连滚带爬冲进车间,声音都变了调:“青哥!快!嫂子…嫂子让新来的计生办抓走了!要拉去服务站引产!”
“轰——!”常青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肩上沉重的皮革“哐当”砸在地上,尘土飞扬。窑火烙印在骨子里的血性,青岛工棚里许下“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的誓言,还有何珍那双清亮如胶河深水的眼睛…所有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开!
“操他祖宗!”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常青喉咙里迸出。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要撕碎一切的雄狮,猛地扫视周围惊呆的工友:“是爷们儿的,跟我走!救人!不伤人命,只救我媳妇!出了事,我常青一人扛!” 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瞬间点燃了车间里十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
“走!跟青哥去!”
“娘的,欺人太甚!”
两辆借来的面包车,卷着漫天黄尘,疯了一样冲向高密城郊的计生服务站。常青坐在头一辆车的副驾,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着,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服务站那栋冰冷的白色小楼在视野里急速放大。
正是午饭时间,服务站里人声稀落,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在登记台后闲聊。玻璃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巨大的声响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不许动!我们是来救人的!”常青第一个冲进来,像一堵骤然压下的山墙,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他身后,十几个满身油污汗渍、面色铁青的汉子鱼贯而入,瞬间将不大的门厅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汗味、机油味和浓重的火药味。
护士们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缩到墙角,抖成一团。
“我媳妇何珍!关哪了?!”常青一步跨到登记台前,拳头重重砸在台面上,震得笔筒跳起老高。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一个胆大的护士哆嗦着指向走廊尽头:“最…最里面那间…观察室…”
常青像离弦的箭,冲向那扇紧闭的铁门。没有钥匙?他后退半步,侧身,用尽全身力气,用他那副在窑厂推过砖车、在工地扛过水泥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咣——!”
门锁应声崩裂!铁门洞开!
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狭小的观察室里,何珍被反剪双手绑在冰冷的检查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看到撞门而入的常青,那双因剧痛和恐惧而黯淡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
“青…青…”她虚弱地唤着,泪水汹涌而出。
“珍!别怕!我来了!”常青心胆俱裂,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去解那些勒进妻子皮肉的绳索。粗糙的手指因愤怒和心疼抖得厉害,几次都解不开那个死结。他猛地俯身,用牙狠狠咬断了那截冰冷的塑料扎带!
“快!走!”他一把将虚弱不堪、浑身湿透的何珍打横抱起,像抱着稀世珍宝,转身就往外冲。何珍冰凉的脸颊贴着他汗湿滚烫的脖颈,气若游丝:“…他们…说下午就…手术…青…孩子…保住了…” 常青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更紧地搂住她,脚步如风。
面包车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载着这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和一群沉默的工友,冲出了服务站死寂的院落,将那座象征着冰冷权力的白色小楼远远甩在身后,淹没在胶河平原六月灼热的烟尘里。
何珍不敢回家,被直接送到了姐姐常兰家。惊吓和颠簸催动了产程,当夜十点多,在常兰家的里屋,一个女婴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乡村的寂静。接生婆拍着大腿笑:“哎哟,顺顺当当!母女平安!”
常青守在门外,听到啼哭,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靠着土墙滑坐到地上。他抹了把脸,手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他踉跄着冲进院子,面朝爹娘长眠的荒地方向,“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爹!娘!你们听见了吗?咱常家有闺女了!顺顺有妹妹了!你们在天上…好好保佑她们娘俩平平安安!”
小女婴红扑扑、皱巴巴,像只小猫,被裹在常兰找出的旧襁褓里。常青小心翼翼地抱过来,粗糙的手指头轻轻碰了碰女儿娇嫩的脸蛋,那温热柔软的触感,瞬间融化了所有惊惧疲惫。他给女儿取名“平平”,不求孩子大富大贵,只求一世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