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祠”建在三面环水的半岛之上,具有鲜明的“三分水、二分竹”的岛居特色。
漫步于这座典型的四川园林式祠堂,不由感慨万千:上善若水,君子比德于竹。
据了解,“三苏祠”种植的竹子,多达十余种。
你看,东园墙根为老慈竹,云屿楼前多为楠竹,西门主要是金丝竹。
绿筠亭周边,则为水竹,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其他的如苦竹、斑竹、剑竹、罗汉竹、凤尾竹等等,均散布在园林中,为三苏祠平添许多诗意。
北宋元丰二年(1079),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而下狱,生死未卜。
在御史台狱中,苏东坡写了《御史台榆、槐、竹、柏四首》,“其三”为《竹》。
诗曰:
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
低昂中音会,甲刃纷相触。
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
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
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篱菊。
此君知健否,归扫南轩绿。
东坡先生身陷囹圄,见窗外竹枝摇曳,油然而发感慨,写下此诗。
苏东坡曾经用四个字来宣示秉性:“生、死、穷、达,不易其操。”
在他看来:竹,是有节的,尤其是在厄运突如其来时。
尽管处境险恶,态度却异常鲜明:“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
这,就是苏东坡!
巴蜀之地盛产竹子。
在文人眼里,可谓葳蕤(wēi ruí)繁茂,簇簇丛丛,遮天蔽日。
在苏东坡的记忆中:凡有竹的地方,必有人家;凡有人家的地方,必有随清风徐徐摇曳的竹。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东坡成天和姐姐八娘、弟弟苏辙,在院落里玩耍,跑出跑进的,细细辨认着里面的竹子,逐一指认:这是斑竹、慈竹、水竹,这是楠竹、苦竹、大琴丝竹......
东坡始终认为:眉州最美的乡村即景,莫过于房前屋后皆有竹绕,炊烟袅袅飘过竹梢。
所以说,无论身在何处,即便是身陷囹圄,东坡的脑海中萦绕的,一直是眉山的竹影、竹声、竹香......
观其一生,我们发现:苏东坡一生,与竹结缘、与竹为伴。
在他的生活中,“竹”似乎无处不在,竹子是他的知己,是他的楷模,也是其传奇人生的见证。
常言道,独木不成林。
竹子更是具有“群居”的特征,通常是以一片一片地“丛生”,来彼此获得延续和支撑,就像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彼此间维系着浓浓的亲情。
亲情,在苏东坡眼中,是不可替代地存在。
苏东坡最好的诗词,无一例外地是写给弟弟子由的,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 · 中秋》)
现实生活中,苏东坡始终践行“知行合一”,不仅与竹“坚韧、高直、中空、有节”的特性融为一体,更赋予了竹以更深、更广的精神内涵。
因为挚爱王弗,苏东坡成了青神的女婿。
据传媒报道,就在前不久,四川省青神县组织编写了《东坡与竹》一书,于6月1日正式发布。书中收集了东坡为竹“赋诗、作文、作画”的作品,多达200余篇。
苏轼生平爱竹,“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於潜僧绿筠轩》)
出任徐州知州时,东坡写过《答任师中家汉公》一诗。其中诗句“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其实,就是自己青少年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
苏东坡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种竹子。
他不光在贬谪之地的黄州种,在之前做过太守的密州、颍州、杭州,湖州,也都大力倡导种竹。
苏东坡通过种竹,是在宣示一种人生态度:自己就像竹一样,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都能顽强地“落地、生根、发芽”。
即便是后来,苏东坡以年近花甲之身被贬岭南,在惠州西湖孤山上筑室造屋时,还不忘种上竹。
因为啊,东坡心中始终有个念想:“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二首》)
竹,能够使他这个浪迹天涯之人,尽早感受到岭南的春天。
北宋元丰二年(1079)七月七日,初秋。
时任湖州知州的苏东坡,见阳光明媚,便打开书箱,把书画取出来晾晒品鉴......
当他打开一幅墨竹卷轴时,不禁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画中的竹子,不是亭亭直立,而是倒伏偃卧着,似是以迂曲的姿态,表达着不屈的内心。
此画作者,是他的表兄文同(字与可)。对于东坡来说,文同“亦师、亦兄、亦友”。
据统计,苏轼一生交往的人,多达一千二百多人。文同则被认为是:东坡“朋友圈”里,最为重要的那一位。
文与可是画竹大师,被认为是“湖州派”的创始人。
写竹的苏东坡,画竹的文与可,互相被认为是“一时知己”。
苏东坡在为文同所作的《墨君堂记》中,详细地描述了竹的美德:“稚壮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势。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元丰元年(1078)十月,文与可被任命为湖州知州。元丰二年(1079)正月二十日,画竹大师病逝于陈州的宛丘驿,即赴任的途中,令人嘘嘘不已。
斯人已逝,睹物思人,东坡禁不住失声痛哭,写下了《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据说,文与可不但爱画竹,还很爱吃笋。因为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所居住的筼筜谷中,遍地是竹子。
东坡很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文太守吃进肚子里的笋,怕是能长成上千亩竹子了。
东坡兴之所至,赋诗《筼筜谷》一首,遣人送上。
诗云:
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
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巧的是,诗送到这一日,文与可和妻子正吃着烧笋,惬意得很。见东坡诗来,文太守急忙放下筷子,展开阅读,感到十分风趣诙谐,忍不住失笑,于是,饭喷满桌。
其实啊,东坡也一样爱吃笋。
“乌台诗案”后,他被贬到黄州,刚安顿下来,就写诗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
因为酷爱,苏东坡常常“脑洞大开”,还将竹笋喻为“玉版禅师”,笑称“这位老和尚善于说法,能令人得禅悦之味。”
如果不同频,听者每每不知所云。
当然,东坡吃竹笋,是有原则的:要吃竹笋,必须等到处暑之后,新生的笋子不能上林,方才能挖笋食用。
苏东坡被认为是“超级吃货”,对朋友笑谈“不俗又不瘦,竹笋加猪肉”,自然表示认同。
苏东坡喜欢写竹,也喜欢画竹。
东坡的墨竹,尽得文与可“画竹的心法”。
文与可说:“画竹必先胸有成竹,不能节节叶叶为之。”这,便是成语“胸有成竹”由来。
黄庭坚评价道:“东坡画竹多成林棘,是其所短,无一点俗气,是其所长。”
据说,米芾曾亲眼观看东坡画墨竹:
只见东坡拿起笔来,自下而上,一笔就画出竹竿来,然后再点缀竹节、枝叶。
米芾不理解呀,问他:为什么不逐节逐节分开画?
苏东坡反问米芾:“竹生时,何尝是逐节生的?”
米芾无语。
在杭州通判的任上,有一次坐于大堂之上,苏东坡忽然画画的兴致来了,手直发痒痒。
苏通判左顾右盼,书案上没有墨,只有朱砂。
为之奈何?
苏东坡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拿朱砂当墨,画起竹来。于是,中国绘画史上绝无仅有的“朱竹”,横空出世。
后来,有好事者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
苏东坡答曰:世间有墨竹吗?既然可以用墨画竹,为什么不可以用朱砂画竹?
据说,从此以后,文人圈子中,便流行画朱竹了。
学者研究认为,苏轼画朱竹,正体现了他不重“形似”的绘画主张,这也被认为是,后来士大夫“逸笔草草,聊以自娱,非求人赏”艺术原理的发源。
东坡的文人画,被其本人称为“士人画”,认为“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书朱象先画后》)。
生活态度,即艺术态度。东坡活得通透、豁达,艺术创作自然“超凡脱俗”。
苏东坡自幼年即仰慕“画圣”吴道子,打下了良好的绘画基础。
东坡在黄州那些年,一直致力于绘画研究。
东坡之画重写意,主张将艺术家主观印象表达出来,所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有学者这样认为:在竹子的清雅脱俗之间,在竹子的恬淡快意之上,在竹子的刚毅坚贞之内,在竹子的虚怀若谷之外,竹子早已经在俯仰之间,植入了苏东坡的灵魂。
心静识风影,天寒现竹魂。
少年观竹,东坡豪气冲天:“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答任师中家汉公》);
中年看竹,东坡渐趋平淡:“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窗扉净无尘,几砚寒生雾。”(《雨中过舒教授》);
老年品竹,东坡心如止水:“累尽无可言,风来竹自啸。”(《定惠院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安国寺浴》)
苏东坡一生经历了很多风波,大半辈子都在贬谪中度过,但都能坦然处之。自然的风雨也罢,人生的风雨也罢,他都能把“失意”,转念成“诗意”。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话说这一天,闲来无事,苏东坡又把白居易的《养竹记》取出来,认真抄写了一遍。然后,坐在院里,细细品味......
他实在是太喜欢这篇文章了。
我们不妨陪他,一起来读读: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为庭实焉。(白居易《养竹记》)
苏东坡再三品味,不禁击节感叹:白乐天总结出的竹子“四大美德”,可谓是正直之士做人的准则,妙极。
因为居竹,“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养竹记》)
竹之于草木,犹贤之于众庶。(《养竹记》)
元祐八年(1093)八月十一日,上早朝前,时任礼部尚书的苏东坡,靠在桌几上打瞌睡。小梦中,忽然回到少时家乡眉山纱縠行故居。梦中的他,在菜畦中散步,看乡亲们忙碌,后来,还坐在当年读书的南轩中写文章。
梦醒,东坡赶紧用笔记录下来: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思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梦南轩》)
故乡修竹猗猗、飞鸟翔集的情景,是他不能磨灭的记忆。
东坡记下此事,却不吐露半点乡愁,只一句“梦归縠行宅”,让人读来心酸不已。
北宋嘉佑二年(1057),苏东坡丧母;治平二年(1065)丧妻,次年丧父。苏东坡两次回到眉山丁忧。
守丧期满,苏东坡于熙宁元年(1068)还京。
遗憾的是,自从离开后,苏东坡就再也没有踏上故土。
三分水,黄州惠州儋州,上善若水,远隔千山万水;
二分竹,写竹画竹品竹,爱竹知足,心安即是吾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