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断的曲》

十八岁的雷声砸在水泥结构的图书馆屋顶时,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雨水顺着他的黑发往下淌,白衬衫湿透了紧贴着胸膛,勾勒出少年人青涩又锐利的轮廓。他甩了甩头发,水珠四溅,像打碎了一地星光。我手里那本《雪莱诗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弯腰替我捡起,指尖掠过我的手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雨季。“谢谢。”我的声音细若蚊呐。他抬眼,湿漉漉的睫毛下,瞳孔是烧着炭火的深潭。“顾言。”他说。那一刻,图书馆陈腐的油墨味被暴雨冲刷殆尽,只剩下他身上的雨水、青草和某种危险的荷尔蒙气息。我听见自己狭窄生硬骨头缝里有什么东西在疯长,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异常嚣张——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宿命,是感官的暴动,不是一见钟情,是“见色起意”最汹涌的形态。

二十五岁的电梯像口豪华棺材,无声无情跌跌撞撞下沉。刺鼻的古龙水味里,我一眼认出了那个后脑勺。比少年时更宽的肩,挺括的深灰色羊绒大衣,一丝不苟的发胶。顾言。他转过身,时间精心打磨过的面孔在顶灯下熠熠生辉,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惊讶:“林晚?真是…脱胎换骨。”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从头到脚扫描我,带着评估一件艺术品的专注。电梯轻微一顿,灯光倏地熄灭!狭小空间瞬间被黑暗和恐慌填满。女人压抑的惊呼中,一道冷白的光亮起——是顾言的手机屏幕。光打在他下巴上,投下冷硬的阴影,不算稳重不惊,靠着麻木不仁这个词较为多些。

“慌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像被冰锥般干脆决绝地凿穿了暗黑和着的混乱,“物业都是死人吗?” 光柱不耐烦地扫动,猛地定格在角落。一个穿着藏蓝制服的年轻维修工正费力地用钥匙撬着控制板,汗水浸透了他廉价的化纤布料,袖口磨得发白起球。顾言的嗤笑在死寂的黑暗中炸开:“哈!我说怎么一股穷酸气。就这手艺也敢吃这碗饭?你身上的味儿快把电梯熏停了!”

那束光残忍地钉在维修工惨白的脸上。他嘴唇哆嗦着,撬钥匙的手僵在半空,指关节捏得死白,像要捏碎自己的硬骨头。黑暗中,我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盖过了顾言刻薄的下半句。七年。我用了七年时间在记忆里供奉的神像,就在这束人造的、冰冷的光里,哗啦啦碎了一地。不是星光,是镀金的泥胎。碎渣子扎进我眼眸,压制得生疼。电梯灯猛地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让开。”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电梯门开合的瞬间,我没回头。身后那道曾经让我心跳失序的目光,如今只像沾了污泥的蛛网,令人呕半响。

三十岁的初雪在窗外打着旋儿坠落,空中晃荡跳跃,不肯入地,是嫌弃肮脏的世间,还是可惜了自己的纯粹,只有它自己一个人在思考。咔咔咔的键盘敲击声是办公室里唯一的曲,屏幕右下角,一个陌生头像突然疯狂跳动。点开,几行字带着穷途末路的灼热气息弹出来:

“晚晚,我完了,彻底完了!房子车子全填了窟窿!这混蛋的世道!…翻来覆去想,这些年最后悔的就是没死死抓住你!我知道我也混蛋!给我个机会!最后一次!我发誓!——顾言”

手中的咖啡杯“哐当”一声砸在大理石桌面上,褐色的液体泼溅出来,在报表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眼的污迹。指尖冰凉,不是窗外雪带来的冷,是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眼前没有图书馆雨中的少年,没有电梯里光芒万丈的侧影。只有那个维修工在强光下惨白的脸,和那只捏着钥匙、青筋暴突、指节白得像要折断的手!那只手承载的屈辱,比顾言倾塌的整个王国更沉重千倍!

我猛地抓起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扭曲的倒影。没有犹豫,拇指带着一股毁灭的狠劲,狠狠戳向那个血红的——删除键。

手机里图标碎裂的动画一闪而逝。屏幕彻底暗下去,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窗外的雪更大了,无声地埋葬着这座城市所有的喧嚣和不堪。胸腔里那块盘踞了十二年的、名叫“顾言”的顽石,终于被这狠狠的一戳震得粉碎,簌簌落下,变成一把滚烫的灰。原来剥开那层惑人的皮囊,内里不过是一捧虚荣与凉薄的尘埃。有些人轰轰烈烈地闯进你的生命,不是为了停留,只是为了用最锋利的碎片,在你心上刻下“遗憾”二字,再逼着你,从这血肉模糊的刻痕里,学会原谅这的人间。漫漫人生漫漫路,这曲该终该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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