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慎的这首《临江仙》走进大众的视野,为人们所熟知是源于由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而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的片首曲。这首词曲经过杨洪基那浑厚的男中音演唱,而走进千家万户。对公众来说,虽然对歌曲的内容了解不是很全面深刻,但那低沉、浑厚而稍带苍凉的声音对耳膜还是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让人久久难忘。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简单的十个字,是对普世性存在的概括,更是一种人生的感喟。“世事洞明皆学问”,对世事苍生有如此的觉解和参悟,自然离不开自己独特而复杂的人生经历。“识其人,方可解其文。”按照这样的阅读规律,要想真正理解《临江仙》的内容,品味其中蕴涵的作者的独特情感寄托,只有先走近杨慎,大致了解他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杨慎出生在官宦之家,是一个神童,有过目不忘的异慧,7岁学诗文,11岁写近体诗,参加殿试一举夺魁,24岁被授翰林院修撰。在朝堂上,杨慎与皇帝和群臣对话,经常对答如流,无一错漏。作为明朝第一才子,杨慎学问非常广博,经史、诗文、词曲、训诂、音韵、哲学、金石、书画无所不通,天文、地理、生物、医学各领域全面涉猎。恃才傲物,是有才之人的通病,杨慎也不例外。学冠朝野的杨慎非常自负,可以不为世俗的繁文缛节所羁绊,他可以醉酒蹒跚,脸上涂白粉,头插鲜花,让学生抬着他,又有两个女伎随后,游走于街市;他可以藐视皇权,完全以真性情在朝廷中与皇帝大臣们争论,而且从不屈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枪打出头鸟。”杨慎在皇帝大臣面前表现出的固执与桀骜,只能把自己置入无底的深渊之中。因为在“大礼仪”事件中杨慎始终固执己见,结果龙颜大怒,被廷杖之后削籍为民,贬去云南边陲,永远不得返回京城。
棱角分明者,往往宁折不弯。被贬云南期间,皇帝屡次规劝杨慎回朝,只要肯说一声抱歉,便立刻召他回京,官复原职。但是,年轻气盛、犟脾气的杨慎岂肯低头。皇帝一气之下下令不准任何人给他求情,否则以同犯论罪。60岁时想返回京城的杨慎,也未能如愿,一辈子留在了云南,最终老死边陲。30多年的谪戍生涯,杨慎阅尽艰辛,看透世事,参透人生。当把这些付诸文字,成就了一首旷世经典《临江仙》,堪称千古绝唱。仔细品味该词,其所传达的思想与《红楼梦. 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滚滚红尘东逝水,昨天一切的繁华凄凉,今天所有的悲欢荣辱都会在时间的流逝而化为乌有。名与利只对活着的人有吸引力,老之将至时,所有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都没有了灼伤力。到那个时候,也许只能落得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幻泡影真如梦的哀叹。当然,作为杨慎在晚年的一首看透红尘,参透人生的经典,《临江仙》还有其独特的韵味。而要解得其中味,必须走进作品深处,借助文字和意象围筑的审美艺术时空才能体验到。
其一,语质义丰,透析世情百态。通读全词,上下两片没有佶屈聱牙的语言,也没有繁复的结构,称得上是“一语天然万古新,繁华落尽见真淳”。但是,就是这浅近的文字却包蕴着丰富的哲思。这种思想不是直观性的感性表达,而是经过广泛的观察,深刻的思考以后所得出来的,是丰富的人生阅历的沉淀,萃取的是生命的精华。就生命个体而言,从呱呱坠地到化作尘埃,不论是生活的,还是人生的,都免不了要经历起起落落、磕磕绊绊。置身尘世,真正能够做到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几乎寥寥,凡尘中的大多数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扮演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角色。当追名逐利占据生命中的一席之地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的现实决定了其间肯定有得有失、有喜有悲、有穷有达、有富有贫。不同的收获,引发不同的情感,绘就不同的生命底色。但是,所有的“是非成败”在老之将至时也都“转头空”。青山依旧,生命不在,留下的只有一声叹息。
既然殊途同归,有限的生命履历中,就无须太负重前行,“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只能让自己悲戚不断。生命的时空始终阴雨绵绵,岂不误了卿卿性命。倾听花开花落的声音,感受云卷云舒的惬意。侣鱼虾而友麋鹿,温一壶淡酒,纵使对影成三人,也算是没有辜负好韶光。
其二,取景常物,蕴涵生命智慧。“不平则鸣”是写作最原初的诱因,这种不平要么是生活的,要么是仕途的;要么是个体的,要么是社会的。不论源于什么,正是有了感触,才有了“鸣”的“源头活水”;也只有把根扎在厚重的大地之中,才能汲取丰富的营养,产出的精神产品才有情有味。纵观全词,为了表情达意,词人选取典型的意象作为情感的寄托物,而这些意象都是生活在寻常之物。看似喜闻乐见,但当缀连在一起时,就有了独特的意蕴。孔子站在江渚之上,目送滔滔江水,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孔子之叹,叹的是时间的流逝,意在劝诫世人要珍惜时间。而杨慎看到滚滚江水时,触景生情也是思绪万千,发出了“浪花淘尽英雄”长叹。苏子站在江头目睹浊浪排空时,喊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永无止息的江水的冲洗中,“横槊赋诗”“舳舻千里”的一代枭雄也灰飞烟灭,成与败只是阶段性人生的书写,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与这个世界告别时,什么也不会带走。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最朴素,也是最残忍的生命写照。既然如此,何必纠缠于身外之物。“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不尽情地享受。纵观古今,明月永远的繁华,也没有永远的衰败,兴替更迭是历史的规律,社会亦然,人生如斯。得而不妄,失而不馁,懂得“人生充满劳绩,也当诗意地生活”的道理,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拿一根鱼竿,持一把柴刀,岂不乐哉!
其三,古今对接,慨叹人生无奈。昨天、今天和明天构成人生的全部,昨天不可回,今天尚可为,明天难可控,活在当下是最真实的人生。不过,作为人生的中转站,今天连接两端,承前启后。对世人来说,站在当下时,更多人会用回望历史寻找一种心灵的慰藉,美其名曰“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而有的人则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因为“人生有戏,未来可期”。其实,静言思之,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现在。建立丰功伟绩者,一事无成者都是用历史的印痕来衡量,而不是现在,更不是未来。不过,历史也是由现在演变而成,精耕好现在,回溯自己的历史时,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空嗟叹。但是,纵使扬名立万,尚许留得生前身后名,随着时间的滑落也都不复存在。得失功过终将被“淘尽”。夕阳虽美,黄昏已至;风华正茂时,可以挥斥方遒,但人生易老天难老的现实无法改变。四季的更替是自然的接续,生老病死是自然的法则。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人类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即使有千万个的不情愿,都将在斗转星移中落下帷幕。这是生命的归途,更是人生的必然,没有谁能够逃出这个魔咒。
人生百态,人的欲望和路途有千万种,但结局却宿命般地奔向同一个去处——终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首词,是杨慎对生命和人生的嗟叹,更带有普世性的价值。人生,是一个动词,表征的是生命的历程。不同的人有不同追求,其生命的过程就会千姿百态,这就是人生百态书写;人生,也是一个名词,是一种结果的标识。不论你经历什么样的过程,最终的命定无处可逃,荣辱顺逆终将在“都付笑谈中”徐徐落幕!(安徽省皖西经济技术学校 陈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