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爱上抽烟的女人,因为她们看起来很酷或者妖媚,然后接下来,他们开始劝她戒烟。
“这样做就跟嫖完了又让鸡从良一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他可能真的为你好呢。”林婉轻轻咳了两声,“你差不多也该收收你的性子了……”
我知道我又熏到她了,猛吸了一大口就把细长的烟浸到苦出眼泪的美式里了。其实我并不知道眼睛为什么突然痒痒的:咖啡太苦?烟太冲?还是,我想那个人渣了?
坐在我面前的妹子叫林婉,人如其名,善良得像羊羔一样,笑起来雾霾都被她晴朗了。
她是我大学时的上铺,大三时就跟本市的重点小学签好了合同,工作两年后,她的教学组组长(其实就是个更年期临退休大妈)亲自给她搭红线相亲,去年这个时候,她成了组长大妈的侄子的媳妇。啊,往后就是一览无余的安稳人生啊。
我却不一样,同样学中文的,我没有一本正经地考个证然后教个语文,而是在一家独立音乐电台做小编,业余时间给几家并不成什么气候的杂志社、几个订阅量惨淡的公号写文章,大多关于音乐和电影,当然啦,收留我文字的这帮家伙也都是我的狐朋狗友,所以,稿酬在很多时候就是一顿饭、一圈酒或者一场电影。
她穿着驼色细腻的羊绒大衣,我披着烟灰色麂皮的齐踝开襟衫。
“文琪,之后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跟你这样见面了。”
她所说的“这样”是指周日下午在我们大学后街这家咖啡馆里聊天或者各自玩手机——不对,刚毕业那会儿我们是确确实实在聊天的,直到她结婚成了少妇,我们的话一下子就少了,例常问候后各自提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谈着新书新电影新专辑,她谈着老公婆婆小姑子,各自无趣敷衍后就开始低头把玩手机,我常常听歌听到天荒地老,偶尔用余光看看她,笑容温暖依旧,五官精致甚至更胜从前,然而熟悉之外,她却在家长里短和小康生活中美丽地老去了。
“怎么了呀?”我装作不经意,甚至还拿出少女时的八卦语气问着。
“我怀孕了。”
“哇哦,恭喜恭喜!包多大的红包可以预定干妈的位置啊?”
“早点戒烟,早点过上正常的生活吧。”她起身,看向窗外那个同样温文尔雅的男人。
啊,老公车接车送啊……
我“嗯”了一声,接着抽出一支薄荷味儿的爱喜点上,没有目送她走出去。
把Nirvana纽约不插电的13首歌循环了五六遍后,我给秘安发了消息:“想吃蛋挞,去找你。”
过了三分钟,不知道是在忙还是在沉吟,他回了一句:“不吵架啦?”
我马上脑补出他那副小人得志的窃喜嘴脸,不禁笑出了声,发语音给他:“笨得跟猪一样,很闲的话来接我啊。”
他回了一个招牌式的“哦”。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来到我面前,然后,我们再一起坐公交回到他刚离开的地方。
我们在晚高峰拥挤的车厢里紧紧抱在一起,简直要嵌进彼此的身体中,各自听着歌,用点头的方式打着节拍。他常常会闭上眼,然后我会趁机欣赏他有些瘦而轮廓并不清晰的脸,那脸上写着少年的骄傲。
上周的周六,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起因微不足道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重点在于我们在鸡毛蒜皮中扯到了道德、社会和诸如此类的形而上问题。
鸡同鸭讲后,我们唯一的共识就是,对方就是一个爱装的傻逼,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竟然可以在一起四年多,赶快分手了算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分手,我们点了肯德基全家桶,吃到撑,各自打着单机游戏,然后什么结论都没有地各回各家了。
我不喜欢把自己的感情纠葛跟身边的人讲,说我虚荣也好,但我更喜欢这个理由——不想让外人议论我的感情,太私人化的问题,跟谁分享都觉得怪异和羞耻。
只是这次我忍不住了,跟林婉说了起来,说着说着才想起,我跟秘安吵架就是因为他要让我戒烟。
我觉得很荒谬,明明刚认识刚恋爱的时候,你丫是喜欢看老娘抽烟的;更本质的,那种“我凭什么因为你改变”的自尊心又在咆哮了。然后几句话赶下来,话题变成了“女人到底该不该抽烟”,这自然撞上了我女权主义的枪口(或说炮口),接下来又开始谈主流社会、社会性别,最后他的落点在——“夏小妖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嗯”了一声,接着抽出一支薄荷味儿的爱喜点上,没有看他疲惫不堪的眼睛。
他的右手在我背后捏了一下,我回过神来,他给我一个弧度很小的微笑,示意我一会儿就要下车了。
离站牌不远的那家烧烤自助,他家的蛋挞特别好吃。大三刚跟他谈恋爱那会儿,被他拉到他们学校附近逛,刚好赶上这家店开业,当作饭后甜点吃的蛋挞,从此以后就变成了头盘和主菜,我们的默契也累积到了“蛋挞=烤肉”的程度。
“喂,以后星期天下午我不跟林婉约了。”连吃了六个蛋挞后,我终于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忙着照料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和鸡扒,但还是听出我语气里的失落,于是表现出关切,问我原因。
“因为怀孕。”
“哈?”他像被油点子溅到一样,抬头看着苦大仇深的我。
“反正她原话是这么说的……”我夹起他辛苦烤好的肉,“你说,我是不是又被人嫌弃了?”
“嫌弃你什么?”他关掉了烤架的开关,摆出一副“反正看你吃了这么多也不那么饿了,那不如先好好聊聊”的架势。
“像她那种女人,说不定已经惦记着胎教了,万一每周出来跟我侃一下午,孩子一出生就是非主流反社会怎么办?”
“其实我挺好奇你们俩为什么会成为朋友的,而且毕业之后还保持联系,一起喝咖啡什么的,简直就是好闺蜜啊……但感觉你们根本不是一种人呀。”
“她从小听话,在家听爸妈的话,在校听老师学校的话,其实本质上,她是在按照最稳妥的轨迹认真生活;我讨厌被人管着,准确地说,我喜欢先考虑听话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但有时懒得考虑,就直接叛逆和反抗了。她觉得我很帅,很自由;我在习惯性孤独的同时,羡慕她总有人喜欢和陪伴。”
没说出口的是,她用我来做一场冒险然而绝对安全的梦,我在梦醒时分从她身上看到不那么残酷然却足够乏味的世界。她用我来悔恨,后悔自己辜负青春,太早放弃了更多有意思的可能性,我把她当做一条仅剩的出口、一条退路,即使不确定或者不希望自己可以有朝一日获得跟她翻版的人生。
秘安还在看着我,看着我有话不说的样子。太嘈杂的地方说这些排比句太矫情,但一旦安静了,发着呆什么都不想说。
“说不定,她就是怕二手烟对宝宝不好呢。”秘安换了一张轻松些的脸,旋开开关又开始烤肉。
我下意识地吐吐舌头。看到他的可乐喝完了,起身帮他去取一瓶新的。
我拿自己没有办法,敏感背后是不能自我接受的无奈。
昼夜颠倒的作息,饿两天然后暴吃一顿的饮食习惯,一抽就是大半包的烟瘾,动不动就甩脸子以及有话就是不能好好说的所谓“个性”。张牙舞爪地表示自己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寄希望于即使全世界都把我抛弃了,也会好好爱自己,然而,我憎恶着自己;然而,我从来没有说过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不好。只是,如果我变得正常了,我该如何为被嫌弃寻找理由?
我把可乐递给他,看到自己盘子里堆了一堆培根小山。
“夏文琪,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喂,我说,比回忆男人怎么可能赢过女人?”
大三上学期的秋天,我被同班同学拉到了校刊编辑部,那时同学已经是主编了,带着一帮学弟学妹每天呼风唤雨,但某次刊登文学院院长的卷首语时“不小心”保留了几个错别字和病句,责编是个辅导员,受了上级领导的批评后责令同学把好关。
主编跑过来找我,她说:“因为是院长亲自写的,就没看得太仔细,而且他的文章我们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的;被人挑出错以后,还得说是因为录入的同学敲错了。所以事情到最后,变成我们一帮子人松懈大意、没责任感……林婉说你是写新闻的,我想在文字方面会更严谨一些,所以……”
彼时我正在校广播站负责采写通讯,因为觉得自己只写些幽情耽绪的类型,范围太窄——好吧,是因为播一篇稿子就有五块钱的奖金,然后你知道的,一包烟也就十块钱。
主编同学跟林婉非常要好,是跟她同款的软妹子,她这样委屈地诉苦,我也没法不答应。就这样,我也加入了编校刊的行列。
坐在身边的秘安说:“那天我去校刊活动室找校报主编,还没进门就闻到好大的烟味,推门一看,她跟几个学妹在一起忙,而你敲着一台电脑,手边的矿泉水瓶里浮着好多烟头。她们跟我一样熏得够呛,一边讨论一边轻轻咳嗽,可是你一脸严肃又轻松的表情,跟谁都不一样。”说完以后他看着受到惊吓的我,笑:“谢谢你给我拿可乐——”
“等等,所以元旦聚餐不是第一次见面吗?”我说。
“也可以说是第一次吧,因为刚刚说的那天你可能并没注意到我。”
“我去,你不喜欢那种贤良淑德的吗?”
“喜欢贤良淑德的干嘛跟你在一起?”
“可是吵架的时候你明明嫌弃我太不正常的好吗?”
“太不正常指的是你混乱的作息和各种坏习惯啦……或者说,我不强求你变得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只是希望我们可以更长久。”
“……”
“喂,所以还是试着戒烟吧。”
“又来。”我恶狠狠地抽出一支薄荷味儿爱喜,“为毛要戒?”
“不是说了对宝宝不好吗?”
“不是说了不跟林婉见面了吗?”我叼着烟,在口袋里搜寻打火机,却只摸到一个冰凉水晶的小盒子。
“我说的是,”他少年般的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将来我们的孩子。”
(完)
作者:夏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