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枫树,有几片叶子已呈黄色。鹦鹉庞鸱在自言自语,雨水轻轻地敲打着窗子。几周以来我第一次独处,又拾起了我真正的生活。说来也奇怪,朋友、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唯有独处,在这独处中探究、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缺少干扰、没有关心和气恼,生活会变得乏味。然而,只有当我独处,环视这屋子,重温旧时和它的谈话,我才充分品尝到生活的滋味。
桌子上有几枝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奇怪,秋天的玫瑰花看上去常显得悲哀,凋谢得早,花瓣边缘会显出冻伤的颜色,而这些玫瑰花却粉红得可爱、鲜亮,令人咏叹。壁炉台上,日本花瓶里,两枝白色的百合花弯曲折回,栗色的花粉粘附在花蕊里,一堆芍药叶变成了奇怪的棕粉红色。这束花很优雅,日本人管它叫“shibui”(优雅)。独处时花才显得可见,我可以留意它们,感到它们的存在。没有花,我不能生存。为什么这样说?部分原因是它们在我眼前变化着,它们的生存只有几天,这使我与过程、成长、消亡紧密联系着。在它们的运动中我飘浮着。
周围的气氛是协调而美丽的。这也使我再次独处时感到恐惧。我感到一种不适。我开创了一片天地,一片冥想的天地,我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吗?”
“昨日又是阳光十分明媚的一天,天黑时我把整个园圃都盖好了。巴德·沃纳弄来的第二批粗枝几乎都是铁杉,这比云杉要轻得多,而且对四月春季抽芽有好处。干这些事时突然在花丛里发现了一朵盛开的深紫色紫罗兰和两朵秋藏红花。我把它们插在了书桌上那个小巧的素瓷日本花瓶里。藏红花即刻绽放开来,你可以看到淡紫色花瓣上细致的紫叶脉和鲜艳的橘黄花蕊。这一切简直是一种奇妙的安排——透明的藏红花,丰满实在的紫罗兰花瓣,深绿色叶子——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这绝妙的搭配画下来。
但现在最令人欣喜若狂的是阳光,秋日阳光终于来了。就我所知,世界上任何一处的阳光都比不上此处的——这是新英格兰的崇高荣耀。此时此刻清心独处,怡然欢快回到我的身边,无疑这些明丽绚烂的日子对这种心境起着重要的作用。连那空气中一丝寒冷也使人感到兴奋不已......”
“坐在阳台上,望着静静的帆船驶过海湾,瞧着变幻多端的云彩,目睹阳光与影子映照在水面上、小山上,捡蛤蜊,或是用蓝莓做晚饭,采扎一束束野花,寻找极小的树种以及青苔软泥片,为回家后修造日本花园做准备,高举蜡烛迈上有扶手的大楼梯进入寝室(没有电灯),埋进我们的黄铜双人大床里,一连几小时身挨身地聊着天,然后睡去。我们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每人被分配些小活计做,和“全家”一起坐在楼下门廊大桌旁进餐,进餐时安妮做餐前祷告,她是这个亲密大王国里的女王,用过餐后我们可以坐在那里说上一小时,天南海北谈论着,交换着一年来的所见所闻,从政治到哲学,一直闲扯到太阳落山,末了我们进屋烧旺了壁炉。”
“我一直渴望着有一个人我可以与其分享一切,然而我慢慢平静地意识到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还是把注意力长久地根植在别的什么地方为好,但我想它只能是根植于工作中。也许这个月我感到散漫悠闲,因为眼下我并没投身于什么重要的工作,即可以迫使我把小事放在一边,不论发生什么事而只专心致志于此的重要工作。”
“一股热浪正在袭来——昨日下午温度达到华氏九十度。这温度真够人受的,水仙花一天以前还是那样娇嫩新鲜,此刻正经历着炎热,黯然失色。目前来说,花圃甚为美好。再过两三天树的叶子就会冒出来,起初是透明的新叶面纱,然后就会成为一层厚厚的帘幔。我住宅下面的小山将会被遮住,要等到秋天才能再看到。当树上的花还在开时,是观鸟的最好时刻。黄莺高栖在枫树上,啄食着花朵,每隔几分钟便发出清脆的鸣叫。我瞧见过它,但总是面朝着阳光,因而未能很好地观赏它那翅膀上闪耀的赤金。昨晚在屋前廊下坐了半小时,被草地坡下树丛那美妙的色彩、柔和的红色夹着的淡淡绿色陶醉了……燕子在谷仓房上穿梭来去……杨槐树上一只麻雀正在唱着傍晚之歌。”
“外面是银白的世界,雪呈横向的波浪从窗前不停刮过。狂风把雪积成一堆一堆,而我却真是在天堂里。书桌上一只浅绿花盆中盛开着明媚的“二月”水仙,壁炉台上摆着郁金香,浅浅的杏色,黄色的脉络,中间是黑紫花蕊。我燃旺了壁炉,风钻了进来,感到冷飕飕的。放上贝多芬奏鸣曲(《田园交响曲》和《告别奏鸣曲》),现在开始工作!”
“我的内心也酝酿着风暴——激烈的情绪变幻。此处若没有电话,那将会是一种真正的缺失;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一个声音从电话中传过来又可能是毁灭性的!我感到自己被卷沉到时而造成隔绝的流沙里,一种被淹没、被完全吞没了的感觉。在关键时刻,一个人总是孤立无援,也许从这如此绝对的孤独生活中,许多时候从生理以及各方面的完全孤独中,我所得到的好处,或者可以说是顿悟,是一种与人类世界沟通的途径。一个人用来对付这完全孤独生活的途径也是一个人变得成熟的途径,是每一个人心理上的伟大旅程。然而获得这完全的独立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些是我喜欢梅.萨藤的《独居日记》里的句子。隐居避世,静观四季,侍弄花草,随喜自然,思考创作。就现代而言,我想就简单得多了,手机一没电,世界仿佛熄了灯,也大半接近独居的效果了。
我需要孤独,同时又有一种恐惧。怕把它养得太大,它终将把我吞噬。常常在想,如何侍奉我内心的不安与冲突,它们之所以如此难以安抚,是否也带有它们的使命,说不定最终也会将我引领到作者所做的事——我手写我心。
独处,是搭上灵魂探险的列车,呼啸而过的那些空虚、不安、孤单,哪怕看起来无尽无休,不过是沿途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