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初(日记篇)

  我从没有想过能在那样让我恐惧的地方遇到她。一个从我完全不熟悉的世界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题记


路灯在不远处尽了。应该就快到了。

  尽管早已在心里做好了准备,那段路尽头的东西,还是给了李默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路的这边草地,被虚空的刀刃切了一刀,而切下的那绝大部分,全归于虚无。而实际上,李默打开GPS,按手机地图显示,这片黑暗的区域是,凌晨3:25的巢湖。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来巢湖的岸边?其实李默只是路过。允许自行车行驶的公路一共有3条,之所以选择这一段,是因为手机的电量不多不可能一直开着导航,而这条路只需沿着湖边,分岔路口最少。正因为如此,这条湖边的公路,却没有安置多少路灯。估计铺设线路成本很高,夜间也没有什么行人会选择这条路。具体的原因,李默此刻才参悟。在这样的湖边公路上行进,就像走在万丈悬崖上的盘山公路,总给人一种随时随地会被这片深邃的黑暗吸收的错觉。

  但他今天却不得不选择这条路,返程只会浪费更多时间精力。公路极稀少的车辆无一例外地打着远光灯,且车速极快,大概都对这空虚的黑暗不耐烦。

  至少等到天亮再继续吧。李默停下了单车。这辆单车已锈迹斑斑,是ofo小黄车最初的版本,在线支付少量金额就能获取车锁的密码,还车之后密码也不会改变。正是因为它的这个致命的弱点,很多素质低下的人经常钻空子将共享单车占为私有,它也迅速被淘汰。

  请不要怪我。李默在高架桥桥洞一个隐蔽的灌木丛中发现了它。在这种深夜根本打不到车的情况下,它就是救命一般的代步工具。

  路边开拓出了一片沥青地面,划分了几个停车位,路再继续就是没有灯光的路段了。为什么会在这划分停车位,也许是出于某种需求,但到底是何种需求,李默想不明白。他跨过围栏,小心地把单车翻进来,推着走上了草地。至少还要在这里等待2个点,而且单车无法再锁上了,放在路边,实在放心不下。李默不想放弃这唯一的代步工具。

  没有一点儿风,但是寒冷刺进骨髓。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幽幽叫着。李默倚在单车座椅上,哈出的气凝成白雾。他不能直接坐在挂满露的草地上,想从面前一大摊黑暗中辨出些许轮廓也是徒劳。他只能呆想。

  是不是自己太冲动了?凌晨4:00,他没有一丝困意,从离家开始,他已经连续骑行了25公里。若不是这一片黑暗让他心生恐惧,委婉留住了他,他还会这样继续不眠不休行进75公里,直到回到自己念高中的地方----庐江县。

  所以为什么这样不辞辛劳宁愿骑单车也要连夜赶回去呢?等到天亮再去车站坐长途汽车不是更快些吗?

  可能就是孩子气吧。李默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不是真的在意能否回去,你只是赌气而已。

  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黑暗呢。这样纯洁,不掺杂一丝杂质的黑暗,像完美的一个黑洞,不管投入什么,都会无声无息消失不见……而人在这个巨大的黑洞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脆弱……

  身后传来了声响。

  “啊,对不起,”一个穿长裙的女孩子边道歉,边从草地上拾起一个双肩包。“穿裙子翻围栏很不方便……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吗?”

  “日出?”李默愣了几秒,点点头。“嗯,日出。”

  “巢湖的日出很美哦。”女孩拉开双肩包,取出一件老旧的男式防寒夹克铺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坐下,“还有一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

  “嗯。”

  李默把头别过去。隐约感觉得到女孩在仰着头看向这边。

  真该死,一宿未睡的自己一定面容憔悴。

  “那个……不介意的话,请坐这边吧。一直站在那里也蛮累的吧。”女孩挪了挪裙子,凑出了一块地方。

  李默看向她,刚脱稚气,满是天真的一张清新的面孔,应该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吧。

  这个女孩子,对陌生男子没有一点戒心吗?

  “不了,谢谢。”李默转身就要走。

  “嗯,不看日出了吗?”

  “有点冷了,我得回去了。”

  “啊,这样子啊。”女孩抱着膝盖背对着他,“从前,我爸爸也经常带我一起来这里看日出。我第一次看到这片黑黑的湖面,被吓了一跳呢。”

  李默停下来,女孩没有回头。

  “你看啊,人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啊,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短暂啊。”

  女孩话语里一直闪烁着的光,黯淡了下去。

  她把头埋下去,声音渐渐变得细微。“人就像星星一样,匆匆相识相别离,就永远在黑暗中逝去了。”

  李默莫名地心痛起来,女孩的话语击中了他心中的某些地方。

  他轻轻走到女孩身边,贴着夹克的一角,坐了下来。他感觉得到,此时的女孩就像寂静黑夜里一盏摇曳的烛火,两个人就这样坐着。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道路吧。”李默将视线凝向某处,“初次见到这样的黑暗,我也很惊讶,也莫名感到害怕。”

  “嗯。”

  “从前我和爸爸就是这样子坐着等着日出。”女孩的表情很平静,“他一年前过世了。”

  一丝笑容不自觉浮现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是想起了某些甜蜜的回忆。




  妈妈自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是他把我一手拉扯大。爸爸是一个瓦匠,瓦匠的工作并不固定,他常年四处接活补贴家用,供我上学。我和他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面,唯一的一张桌子,既当餐桌,又是我做功课的地方。日子虽然很苦,但是我们很爱彼此。在我的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卸下所有戒备,可以毫无顾忌地快乐的人。我发狠用功,希望这样他能多一点欣慰,少一点负担。我们就这样相互支持,以为日子能继续这样有希望地过下去。

  高二的期末,一切都被打破了。那天我们正在进行最后一场理综的考试。班主任领着两个警察找到我。我很不安,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告诉我,爸爸在工地出了事故。他使用的安全绳严重老化,那是别人挑剩下的。绳子被铝合金窗框刮断了,他从十五楼无声无息地落地。

  警察交给我他带去的一个老旧的公文包,里面是他平时用的小小方方的铝制饭盒。我打开,里面装的是小青菜和昨晚的剩饭。

  送他离开的那天,许久未谋面的亲戚们都来了。他们就谁来继续抚养我争论不休。一个叔叔找到我,从他的工作装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告诉我妈妈病重的时候,他借了爸爸两万,我日后参加工作可否还给他。

  纸条上是我熟悉的那刚劲有力的字体。我明白,唯一能依靠的人走了。我没有流一滴泪。日后我能靠的人只有自己。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李默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空气仿佛不再那么寒冷了。他看向女孩,她静静看着湖面。丝丝几缕晨曦,给女孩安静的侧脸渡上了微微的光边。女孩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




  高三的时候我选择了住校。亲戚们协商好,每月轮流打给我500,加上学校给的贫困补贴,我都细细攒起来,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开支。因为总是要借用别人的复习资料,经常在教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过,这些都已经成为曾经了。我考上了北方心怡的大学。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已经18了,也就是说,我不再需要什么监护人了。




  万物开始渐渐现出轮廓,泛着淡光的湖面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慢慢撑着渔船的影子。


  以前我们来看日出的时候,总是我在这片黑暗里等的不耐烦。他每次都会说,再忍耐忍耐吧,等待,也是很有意义的呢。



  女孩眺望着地平线。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美好之中,让人根本想象不到它们竟会有黑暗的时候。

  两个人不知不觉挨到了一起。

  “我很佩服你,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晨曦映在两个人的脸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这些呢?”

  “我看见你一个人站了很久。你不是来看日出的对吧?你看起来很有心事。”

  李默的心绪紊乱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明明学业有成,父母都很宠爱他,一切都很如意。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发疯。那一切井井有条的生活反而让他烦躁。他又气又恼,气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一肚子莫名的牢骚,不知道冲谁发泄,又该发泄什么。

  他提出想自己一个人回老家看看,和老同学聚一聚,家人却反对。他们不放心独生子独自一人。这种过分溢出的关心,反而冲毁了他的理智。于是他摔门而去。

  但此刻,李默内心的烦躁早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只是碰巧来到这里。我并不知道这里是看日出的地方,”’李默突然醒悟为什么会在这里划分停车位,他犹豫了片刻,“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夜,天地之间,全是黑暗,让我很害怕。也就是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孤独。”

  “很孤独是吗。”

  “嗯。”

  “我曾经也这么觉得过,”女孩挽起袖子,腕上一道划痕触目惊心。

 


  爸爸刚走的时候,我很迷茫,只觉得一切都完了,没有人关心我,在乎我。全世界都在用恶意对我。我做了非常极端的选择。我在浴室做了傻事,流了很多血。我觉得这样或许就解脱了。但我的室友突然冲进来,抱着我痛哭。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就这样抛弃我们这些担心你的人了吗?”

  也就是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不孤单。只是一味的悲伤,让我忽视了真正关心我的人的感受。



  女孩眨着眼睛,晶莹的泪沿着脸颊静静流着。

  “所以,还是好好珍惜、也真心去爱身边的人吧,带着他们美好的愿望好好活着。我想爸爸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

  女孩将头,轻轻靠在了李默的肩上。

  “陌生人,谢谢你愿意陪我。”

  李默小心地调整身体的姿势,怕惊扰了两个人的安静。女孩的呼吸舒缓,甜腻又均匀。让他不知为何觉得很安心。杂乱的回忆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一遍遍纠结于自己青涩年纪的不成熟,往事就像老旧的电影胶片一张张在他面前铺开,但不管开心与否,伤心与否,都淡了。女孩仿佛与他是两条路上的人,经历了与他所拥有过的完全不一样的青春,然后像是约好了似的,在某个奇妙的交汇点相遇。

  红日跃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切都那样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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