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温良(四)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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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大约有三天的时间住在山上。会有两个晚上和温良一起吃晚餐。我用紫砂锅熬莲子或银杏粥,温良下班的途中捎来一些我爱吃的新鲜的菜和肉类,然后,他在厨房烧菜,我斜倚在厨房的门上,偶尔他会指挥我为他递一些葱姜蒜。更多的时候我静静看他一个人穿着围裙,忙来忙去。砂锅里的粥已经煮沸,热气充溢在小小的厨房里。那个身穿格子围裙的男子在白色的雾气里渐渐模糊。抽油烟机发出轻微的转动的声音。我走过去,从身后拥抱他。他说,夏天,我爱你。并不转身。我的头伏在他的背上。
我一直没有嗅觉。他懂得避开在我面前提起所有与嗅觉相关的词汇。
我们在晚饭以后相拥坐在地板上,并不开灯。在黑暗中抚摸对方的身体,能听见两个人沉重的呼吸。他说,夏天,我爱你。我们在黑暗中进入彼此。我的手在他的背上,感觉潮湿温暖。我们在深夜看恐怖片,偶尔温良会在中途入睡,我俯下身亲吻他,他说,夏天,我爱你。我更加贪婪的吮吸。皮卡在我们身边静静入睡。
凌晨,我关上电脑,开始用紫砂锅煲莲子粥。莲子,银耳,百合,冰糖,红枣,香米,文火细熬。温良仍在熟睡。我穿着他的白色棉质的T恤,裸露着长而光滑的双腿,赤着脚来来回回的在地板上走。
用凉水洗脸,并搽上一些柔肤水。头发用黑色的头绳随意的束起。
唤醒温良,他到洗漱间用我为他挤好的牙膏刷牙。他习惯用中华牙膏刷牙。然后,我们坐在地板上喝莲子粥,并打开电视,看中央一套早间播出的朝闻天下。
之后,各自更衣,拥吻,出门。我在八点准时到达青石山卫生院。
谨仍然时常写信。他说,他已经留校了,恩和也上了托儿所。已经是个懂事的小人儿了。偶尔有照片邮寄来。恩和独自站在东方明珠或是外滩熙攘的人群中,要比离开我的时候瘦一些,却长高了很多,穿白色的棉裙子和长筒袜,白色的系带凉鞋,留短短的童花头,无邪的笑着,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
他说,恩和一直想念你,夏天。她叫你夏妈妈。他继续说,夏天,我独自带着恩和生活,有时会感觉,自己就这样,一点一点老去。恩和越发像她的妈妈,笑容,神态,举手投足。夏天,我常常想,是不是每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都会犯下至少一个错误,而又会被这样一个错误折磨一生。
我不知道,你的生活,究竟是不是你所想要的。夏天,我始终在想,你来上海,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和恩和陪在你身边。我并不奢求你能爱我,夏天,我们在一起,像从前一样。我要让你恢复嗅觉。
他的信很长,我留宿在山上的夜晚给他写回信。并不是每一封信都回。我用处方的反面写回信。我说,谨,请原谅我并不能到你身边来,我也想念恩和,非常想念,可是我无法来到你和恩和身边。每一个人也许在少年时期都会犯错误,而有些错误让我们这一生都无法再拥有健康正常的生活。
我此刻在山上,外面有满天的繁星,风不大,深夜却有些许的凉意。
谨,请你告诉恩和,夏妈妈一样的想念与挂念她,我也许这个秋天到上海看望她。
我在第二天把信交给邮差带下山。从临夏的青石乡到上海复旦校园,大概要七天的时间。
谨有时很快就有回信来。他仿佛越来热衷于这样古朴的交谈。他用黑色的签字笔,红色的方格稿纸。规整的柳体。
他说,夏天,为什么,你不能来我身边。我并未奢望你嫁给我或者爱上我,只是,你能来,我们像以前一样,互相取暖,不好么。夏天,我很多年不再跳舞。
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谨明白,我的生活已经困倦于某种病态的平淡,无法抽身。
她又一次打来电话,她说,夏天,我要见你,必须的。声音冷漠执拗。我们约见在市区的绿岛咖啡馆。
我穿白色的棉布裙,赤脚穿一双球鞋,长发散乱的搭在肩上。已是2006年的初秋,我行走在西北小城的街头,阳光干燥的照射到我的脸,一张干净的未施粉黛的素面。
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内心并不惧怕。是绿岛咖啡馆的客流高峰,我走在攒动的人群里,有人远远地叫,夏天。我走过去,她坐在临窗的吊椅上,中年发福的身体,短的卷发和红艳的唇线。她说,你就是夏天吧,我看过你的照片。我说,是的,我是夏天。她说,我是温良的爱人,我叫杨紫燕。我说,你好。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招手叫来waiter,要了一壶名字叫蓝色妖姬的花茶。她说,你尝尝这里的花茶很不错。我说,是的,它的名字很好听。她说,夏天,就连我看见你都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你。我说,对不起。她继续说,你其实还是孩子,即使你已经犯下错误,我仍然不忍心怪罪你,因为你只是一个孩子。
是淡紫色的茶水,从小小的玻璃茶壶里流出来,带出三两片花瓣。
她说,按年龄,你该叫我阿姨。你只比我的女儿大上三岁。离开他,你有更美好的未来,而我,已人到中年,这一些,你能懂么,夏天。
我说,我爱温良。我只是爱他,并不会带走他。也无法离开。
她的脸突然有一些扭曲。她说,我不能明白你的逻辑,温良的心在你身上,夏天,他是我的爱人,我又能怎么办。我再一次说,对不起。她说,你能离开么,离开我的爱人,夏天,算我求你。我说,你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吧,请他回到你身边,好么。我没有喝那壶名叫蓝色妖姬的茶。我站起身随即离开绿岛咖啡馆。在初秋的西北小城,喝街头上卖的一元五角的娃哈哈矿泉水。
我在夜晚打开电脑,想给谨写一封E-mail。我写到,谨,这是西北小城初秋的天气,午后的阳光干燥温暖。在混乱逼仄的酒吧,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和人声的喧嚣。我喝了很多的红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体像被兑了水的鲜血。留在喉咙里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夏天,你是否感觉自己是黑暗剧院里的一个观众。在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谨,这是温良的声音,它一直留存在我的心底。你是否能懂。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阳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头的时候,我感觉到眩晕中温暖的眼泪,于是屏住呼吸,不让它流下来。
夏天,渗透在身体里的温暖会逐渐变得寒冷。在混乱喧闹的酒吧。女子阴暗中的脸。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间褪色枯萎。她们行走在灯光中。她们有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刺绣的短裙。洁白的肌肤闪烁光泽。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谨,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很多时候,我不想说话,包括所有人。我坐在电脑前写字,她在做家务,突然歇斯底里地摔东西,我没有起身。她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哭泣。
我并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们很长时间不再做爱。
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谨,我从来不曾认真地和你谈论他,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幸与不幸,痛于不痛,只有自己可以懂得。他写来E-mail,他这样写着,解放路拥挤的街头,是这里最繁华的一条街。我夹杂在人群里,眼神淡漠。很多购置年货的人喜气洋洋。不时有街头的行乞者伸出肮脏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有施舍的硬币。
夏天,有时我感觉你并未走远。
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你。你奔跑在瓢泼的大雨里,身边的车辆呼啸。格子的棉裙湿透紧紧裹在你的身体上。你的头发浓密凌乱,有厚厚的刘海。你跑到我跟前,对着我笑,温良,原来你在这里,你说。你有在找寻我吗?夏天。
四年前,我在日本的富士山看樱花。粉白的花瓣浓郁芬芳。随行的诗人朋友,站在樱花树下,肩膀上有飘落的花瓣,我伸出手,却最终没有为他拍打花瓣。他说,我写不出关于樱花的诗句。
她又一次歇斯底里地时候,我走出家门。大街上很冷,是西北最冷的天气。我无处可去,最后又走向酒吧,喧嚣的温暖的处所。有暧昧的灯光和酒精。
她有一次说,良,你的文字让我寂寞。我伸出手抚摸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没有温度。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样一个夜晚会向你倾诉很多,谨,你是否能够懂得。我喝了酒,酒精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了作用,让我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和勇气,这一刻,皮卡,卧在我脚边,始终安静。这只白色的京巴犬,始终没有人来找寻,大抵它的主人已将它遗忘。我是否可以给它温暖,是否给与过它温暖。这样的布衣女子,并无富足优越的生活。
它始终陪伴在我身边,不曾离开。谨,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诉说,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我无法写手写的信给你,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酒精的刺激,我倾诉的欲望随即消失。
我行走在西北小城的大街上,是2006年初秋的天气。有干燥温暖的阳光。我穿白色的棉布裙子,像我们念书时候那样,赤脚穿一双球鞋,这样的习惯我一直保持至今,自己有时感觉疑惑,一个成年的女子,布衣素裙,在这个西北的小城寂静生活。内心沉寂。
谨,你是否会将我看做卑贱的女子。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这年冬季再次于谨见面,他带来恩和,与我小聚。并没有提前说,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跟着买来的碟片学习新式瑜伽,穿无袖高领的黑色紧身毛衣,黑色弹力裤,头发高高挽起。门铃响起的时候,我听见有女孩稚嫩的声音。我离开客厅中间的地毯,皮卡竖起前爪扒在防盗门上,我在猫眼里看见谨的脸。
他说,夏天,恩和想念你,闹着要来看你。我们放了寒假,索性就直接过来。我抱起恩和,她怯怯地叫夏妈妈。我亲吻她,呼唤她,恩和,恩和,她的小小的胳膊用力的搂紧我的脖子。
房间的温度很高,我为恩和脱下穿在外面的羽绒外套,里面是一件西瓜红底色的线衣,胸前是淡蓝色和白色相间的维尼熊图案。皮卡一直紧紧围着恩和,不停伸出舌头舔舐恩和的脚面。

我说,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们要来,我可以到车站接你们,恩和仍然怯生生的说,夏妈妈,爸爸说,想给你一个惊喜。我转身看谨,他低着头在旅行箱向外一件一件的拿东西。他说,夏天,我带了江南的云片糕,你一直爱吃。还有万三蹄,在这里你应该没有机会吃到。我们家乡的扒鸡,是母亲自老家托人带到上海,恩和执意要给你带来。
晚饭是谨做的红烧肉,他家乡的做法,和温良的做法有所不同,味道也大相径庭。
恩和几乎不离开我半步,看动画片猫和老鼠的时候她要求我抱她。
谨征求我和恩和的意见,恩和提出要吃煎蛋,我说可以加一个素炒油菜和红烧茄子。菜都是温良前一天买来,他知道我休息,每每都提前把我喜欢吃的菜和食物储存在冰箱里。
我用紫砂锅熬银杏粥,是谨喜欢的。
晚饭的时候,恩和坐在我身边,并要求我喂她,被谨呵斥,恩和小声哭泣,我用汤匙给她喂粥,她停止哭,突然说,夏妈妈,恩和一直想念你。
仅仅是一个三岁的女孩。我说,恩和,夏妈妈,一直爱你。我感觉到自己声音的苍白。
她在我怀抱里入睡,我和谨坐在黑暗里,并不开灯。他说,有谁会比我更加了解你的执拗,夏天。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只是,夏天,我的心思你是否能懂。
似乎一直是在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悔过,我知道无从更正,人生毕竟不是纸张,也没有可以擦拭错误的橡皮擦。况且,那个人,因我的错误,放弃了生命。只是,夏天,你是否知道,其实人的一生异常短暂,又何苦一直挣扎在自己的意念里。
是的,谨,我何尝不知道人生的短暂。那个黑暗中的女子说,我的生命在瞬间的老去,并不知道,这炙热的爱情会带给他诸多苦恼。我要去爱,不顾一切地爱,充满毁灭地爱,绝望地爱。
我在黑暗中抓紧他的手,并为他跳舞,他的舞步生涩,并失去站在讲台上的气宇轩昂。他说,南,停下来。他叫我名字里中间的一个字。我喜欢他这样的呼唤。
我在暗夜读她的文字。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十七岁的少年秀美的眼神流转。她穿紧身的黑色衣裙,在空旷的舞蹈教室翩然起舞。
那本有着紫色碎花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写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是南方隽秀的颜体。谨,那个身穿海军蓝校服的17岁女孩,定格一张青葱少年的脸。
她是聪明的女子。谨,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这一刻,我对自己的绝望感到力不从心。
我将恩和抱到床上试图放下她,她下意识搂住我的脖子,我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僵坐已经麻木。
谨说,夏天,她一直是一个独立意识强的孩子,很少撒娇和哭泣。独自在家的时候,她会说,爸爸,恩和会乖,不怕,等你回来。
我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她有着近乎于透明的皮肤,似乎可以看见蓝色的脉络。
他说,恩和时刻在提醒我犯过的错误,她越发像她的妈妈。有时,她会在夜晚熄灯之后轻声唤我,夏天,夏天。
待我有了回应,她又说,其实无事,只想唤你一声。
梁玉有一次说,夏天,我很闷,想约你出去走走。
学校不远有湖,很宽阔的湖面。
梁玉说,夏天,我们能随便聊聊吗。
我说,当然啊梁玉。
我们的聊天就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梁玉:夏天,你好像不快乐。
我说,是的,我不想伪装快乐。
梁玉:我有时会想夏天笑的时候会是怎么的样子?
梁玉:我觉得你笑起来一定美。
我看着梁玉,觉得眼前的她竟是那样的不熟悉,这是我同住两年的室友。
之前的两年,我俩说过的话不超过50句。
她后来说了她的故事,说她相恋三年的男友。
是青梅竹马的邻家男孩,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参了军,驻守在日喀则。
我们围着湖一直走。
她后来,突然站住定定地看着我。
她说,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在party上摔碎一个男生递给你的红色葡萄酒。
我说是的。
我却忘记了那个男生的脸。
我记得你跳的华尔兹和伦巴。
她说。
她始终没有问及我原因。
聊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但这之后我和梁玉的关系却明显地走近了。
有时候,她会说,夏天,你应该恋爱。
我就笑。
她又说,你笑的样子好看。
温良说:夏天,我喜欢你笑。
那时,我就转过身看和我背对着看书的梁玉,而又往往会和她四目相对。
她说,夏天,你笑起来,多好。
谨,我相信一切也许只是宿命。无法预测和改变。
人的一生,冥冥之中,已经被安排。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人仅仅是单一的个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容易被理解或接受的人和事,却有着不容执拗存在的理由。
谨,你是否能够明白。
他说,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爱着你,夏天。很多时候我会出现幻觉,你是我至亲的人。仿佛你的生命和我密不可分。一直是这样,夏天。远隔千里,梦里却还是你我共舞的情形。我们在瓢泼的大雨里跳伦巴,湿透的格子棉布裙子紧紧裹在身上,光脚穿白色的球鞋。很多人看我们站在大雨里看我们跳舞并大声喝彩。那个夜晚最终我背着你回到学校。后来你告诉我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过酒。你常常穿一件旧的宽大的男式线衣,洗的泛白的仔裤和球鞋。长发用一根断过又重新被接起的皮筋松散的束在脑后。无比的清晰和真实,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宿舍里,有瞬间的怅然。分别的这些年,我的心里一直空着,对身边的异性缺乏热情。想起一本书上看到的话,人在成年以后,精神上始终需要一个恋人。
我无法对梁玉的事情做出掷地有声的解释,夏天。这同样成为我的心结。我在你面前始终有羞愧感。
你会羞愧么,谨。你有过羞愧感么,谨。我的声音使我自己感觉陌生。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下去,一个生命因为你犯下的错误而永远的离去。留下永远失去母爱的孩子。恩和。你能给她完整的爱么,谨。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微微颤抖。他一直在看着我。眼神茫然无措。我的眼泪大滴地流下来。他说,夏天,对不起,请原谅。我大声地说,应该怎样去原谅你,到底应该怎样去原谅你。他突然站起来,双膝重重的跪下,双手抱头,他说,夏天,你替梁玉狠狠地打我一顿吧。他说,我必须活着,疼爱我的女儿,抚养她成人。你明白么,夏天。他悲恸的几乎泣不成声。
我在这一刻看到人性又一面。这个年轻的男子,背负沉重的枷锁,艰难行走。
有时会在深夜突然惊醒,看见蜷缩在床前地毯上的皮卡,仿佛是一个椭圆的白色肉球,感觉踏实才会再次睡去。
温良有一次说,夏天,我已和她协议离婚。她先是同意然后又哭闹。我始终没有说话。
我在那一晚给谨打去电话,告诉他,我很想念恩和。
温良的情绪开始无常。有时他会说,夏天,我们在一起多好。有时他只是低头抽烟,什么都不说。
我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留在山上的夜晚渐渐多起来。
已是2007年的春天。
这一年山上的杏花开的异常旺盛。
皮卡被我带到山上,百无聊赖的下午,我会带皮卡穿行在杏花林里赏花,皮卡兴奋地奔跑在山坡上,我远远地看着,内心沉寂。
温良在带走皮卡一个星期后找到我,一个晴好的午后,我接诊一个孕妇,他等在诊室外。后来他问,为什么要带走皮卡,夏天,你准备不再见我么?我说,我并不知道,只是我曾经给过你的妻子承诺,不会将你带走。他一直看着我,他说,夏天,我知道你的痛苦和隐忍,请给我时间。他走过来拥抱我,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一直流下来。
后来,我告诉谨,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对温良应该怎样来爱。是一个认真并且脆弱的男人。我爱他,却不能奢求更多。
在之后的几年里,我遵循了世间世俗的规律,终究回到了家所在的城市生活,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断地相亲,并试图在相亲的人群里找寻温良的影子。
终究是找不见的。我知道。人和事,所有旧的影子,仅仅是过去了。
遂又记起谨说的话来。人生的旅程深邃幽长,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亦未尝是什么坏事。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还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那一日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人的生命长河里,会有许多始料不及。我始终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生活。我很确认我不能带走温良。只是我可以将皮卡带到山上,它陪伴我,我会感觉温暖。我不再希望它的主人再来找寻它。
那一日午后收到温良的信息。他说,夏天,或许,子夜只是斑斓星河里的一颗传说,可是我希望她是真的存在过。
爱是一种需要不断被人证实的虚妄,就像烟花需要被点燃才能看到辉煌一样。
有时候,爱只是输给了生死.时间,以及欲望。
当我们回归心海深处,那片幽蓝深静中,我是鲛人,依然会为你落泪成珠。
爱是沧海遗珠。
只是爱情,更像是邂逅一场盛景后,摆出的美丽苍凉的手势。
我不知道,温良,我始终没来的及去细想。
可是,温良,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你仍是你,我仍是我,两不相侵。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和,乃敢于君绝。
一切戛然而止。我看见你闭了眼睛,温良,知道你,永远不能再回来。是2008年的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0级强烈地震。后来听你的同事说,你在震后第一时间,主动请缨前往震区做一线报道。在又一次强烈的余震中被埋在坍塌的房屋下丧生。
我是省救援小分队临时抽调的队员,在第一时间赶赴震区开展救援工作。
我在余震不断地四川大地看到你最后的容颜。
生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比起自然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微不足道。
没有告别,再来不及告别。你说爱是沧海遗珠。温良,是你对我们爱情的祭奠。
我看到你被灰土覆盖的脸庞和衣衫。永远不能再回来。
我答应过她,不会带走你,温良。
只是上天又一次垂青,让我给你送别。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的救援帐篷里,我为你擦净脸庞,整理衣衫。你的烟灰色衬衣,是我喜欢的。我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初见时,平头,有宽阔的额和高挺的鼻梁,厚的嘴唇。穿一件藏蓝的风衣。我说,温良,见到你真好。他带我吃生汆面和烤串。这是个安静的城市,路上只有很少的车辆行驶。烤串的是新疆的男子,穿在铁签上的羊肉在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温良就着烤串喝啤酒。
人生若只如初见,真好。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忘记那张被灰尘覆盖的脸,仿佛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一个月后,回到青石乡。
谨说,回来就好。我说,谨,我突然想家了。在青石乡的五年,我没有回过家乡。
我办理了离院手续,白院长说,小夏,你应该回家,在我们这里,会耽误你的前程,你是个能干的年轻人,我们会为你的未来祝福。我看见满头白发的白院长和朝夕相处五年的同事,我的心一阵一阵酸楚。从23岁到28岁,这里留下我太多的回忆。
谨带着恩和从上海赶来接我,恩和已经俨然是大孩子的模样,依然叫我夏妈妈。
我在临行的前一晚,坐在灯下,给温良写一封信。
这是我写给他的唯一一封手写的信。
温良:
感谢上天,今天活着的人是我,痛的也是我,如果叫你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轮到你,要是你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拼了命也要跟 上帝争了回来换你。温良,这是十年前我看三毛的书时曾被她失去荷西的痛所感动才记下这段心酸的文字,想不到十年后的我竟也承受了与她相同的切肤之痛。
爱与恨总要有个理由,总要有个极限,而当有一天最爱的人死去时,我竟然会天真的想,原来这世上最珍贵,最奢侈的不是爱情,是生命。所以我说,如果你活着,我宁愿选择从未有遇见你,那样就还有机会祝福你的健康与快乐,我 也曾幻想用身体的残疾去换取你生命的延续,可这世上没有第八号当铺,命运的掠夺和给予,除了接受,我已别无选择。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步,唯独爱不行。你留在我记忆里种种的好讲别人所给予的心成功拦截,我却仍然要感谢,至少留在人世间触摸记忆中的你也是种幸福。
朋友失恋了,她要去旅行却又走得不甘心,问我,如何才能义无反顾的离去?我告诉朋友,离开之前,要去找他,不停的哭,不停的道歉,不停的认错,不停的乞求,不停的让步,不停的容忍,当一个女人的眼泪和她所能做到的一切都唤不回那男子的爱时,她除了忘记已别无选择。
朋友听后却问我,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忘记温良。
我笑她,生离怎等同于死别,生离的结果是至少你还可以看到他的以后,祝福或诅咒他的生活好与不好,而死别才代表永远的失去,这世上爱最大,比爱更霸道的却是死亡。
一直以来,我过着天马行空般的生活,脚步下的方向只是凭一时的心情。只你的离去才使我认识到,哪里都有往返票,而死亡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回来的生命之旅。
我在第二天的清晨,去公墓看望温良,我坚持一个人去,我买了雏菊,是从前我们都喜欢的。
我在温良的墓前点燃了那封信,我说,别了,温良,我不能够将你带走,是我答应了她的。
我们在那一天的中午离开,要从咸阳转乘至上海的飞机。谨说,夏天,都过去了。
我说,是的,都过去了。
恩和在我们中间一直紧紧拉着我和谨的手。
告别温良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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