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温良(二)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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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会想起南方的眼神。
忧郁的,绝望的。
她说:夏天,生活让我感到绝望。
我彼时在写诗。
多年以后,当我真正见到大海,并置身其中,我更加深刻地想起南方,并有一种濒死窒息的感觉。
我没有参加南方的葬礼,一个并未成年的孩子的葬礼。
我的梦中常常出现那样的伤痕,枯竭的暗色的伤口,像孩子贪婪的嘴。
海军蓝的校服和青葱少年的脸。
我在青岛看见大海,早已没有可以建造贝壳小屋的空余。
是大型的海滨浴场,身穿比基尼在享受日光浴的白俄罗斯女郎和攒动的人群。
已事隔七年。
温良说: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像一出舞台剧,并同时具备剧幕与灯光。
当我置身生理解剖实验室,看着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年久腐败的人体标本,拨弄着块状肉体辨认着血管组织,我再次记起南方的眼神。
我终究远离了文字。
那一年和所有的旧人都失去联络。
温良说,夏天你是个乖巧的女子。
我迅速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温良,我失去嗅觉。
我们相隔几千里,素昧平生。
所有的气味都仅存在我的记忆和想象里。
十七岁那年我失去了嗅觉。
我所有的同学在进入解剖实验室时都需要戴上十二层的纱布口罩,而我不要。
我靠眼睛推断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年久腐败的人体标本的气味。
应该是腐臭的死亡的味道。
我看到我的同学在摘下十二层地纱布口罩后狂吐不止。
我在屏幕上敲击这样的字:温良,今天解剖课之后,同学们都吐了,我却没有。
温良知道,我失去了嗅觉。
我看到温良留在屏幕上的字:
夏天,你应该去看医生。
高考后的暑假,我的父母带我四处求医,所有的诊断如出一辙:过敏性鼻炎。
很普通的那一种。
我却从此失去嗅觉。
大学生活是多彩的,各种形式的meet gather;party;老乡会,都让人躲避不及。
我告诉温良:今天party的时候,我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别人快乐。
温良:你是应该快乐的年纪,夏天。
我:一个男孩向我走来,邀请我跳一曲华尔兹。
温良:你应该跳了华尔兹之后,再跳一支伦巴。
我:是的,是这样的。
只是我随后打翻了他递过来的一杯红色葡萄酒。
鲜红色的,1973张裕解百纳。
温良 :是一种普通的葡萄酒。
屏幕对面那个从容淡定的男子,温良。
我说,我不喜欢鲜红和海军蓝。
他说,我懂。
我拒绝参加老乡会,甚至很少回家。
他说,我懂。
那时候,宿舍里住了算我在内的四个姑娘。
来自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的梁玉。
黑龙江的乔恩和林肖筱。
乔恩和林肖筱是老乡,关系自然好一些。
梁玉是个文静寡语的姑娘。
乔恩和林肖筱几乎形影不离。
大二那一年乔恩和林肖筱同时恋爱了,男孩都是高我们一级的学长,他们四个通常都是同来同往。
周末的时候,宿舍里更加安静。
梁玉看书,我坐在电脑前等待温良的出现。
温良会说:夏天,很抱歉,我做家务到很晚。
我在屏幕上给他一个笑脸。
他说:黄河诗报发我的作品,你是否要看。
我再打过去一个笑脸。
他就发来他的文字。
我的春天
(一)
你是我的春天。
你是我的新希望。
我生命的年轮里刻着对你炽热的思念。
我记忆的日历上鲜亮着你诱人的名字。
因为你的存在,我才真正读懂节日的内涵,它的主题是团聚,却由爱的文字来诠释。
没有爱,节日只不过是时间的概念。
没有因爱而衍生的快乐,节日也将失去绚丽的色彩和温暖的氛围。
现在,在时光的轮回中,当我行将走完一年的行程,淋过雨浴过霜的心灵,只想把所有的沉重和苦涩卸下,以轻松的姿态,呼唤你,候迎你的到来!
(二)
我的春天,我在等你!
站在年关的门口等你。
站在铺雪的路旁等你。
站在结冰的泾河边等你。
站在只有凛冽的寒风徘徊的田野里等你,我的头发在等待中变成了挂满冰凌的枯草,根根坚硬如锥。
但我的心是热的,血是热的,眺望你的姿势始终保持着亢奋的状态。
我那被喜悦刷亮的目光,映红鲜艳的春联。
我那澎湃热望的心灵,敲响铿锵的鼓点。
哦,我在等你,我的春天!
(三)
在你的必经之路上,我以陇东山塬的坚定等你。
以扎根于岩石中的一棵驼了背的松树的执着等你。
我啊,为什么无数次遭到雷电的轰炸而没有坍塌,那是因为心中有你。
为什么被大风折弯脊梁,也不曾放弃拥抱蓝天的祈望,也是因为心中有你。
你代表一种信念,支撑着我崇高的梦想。
你代表一种追求,鞭策着我跋涉的脚步。
没有你,我人生的疆场将会失去努力奋进的方向。
失去你,我生活的花园将会凋谢缤纷的生机,陷入飘满落叶的荒凉之中。
那时,虽风和日丽,我也体会不到人间的暖意。
即使再平坦宽阔的路,也会被我走的十分吃力。
(四)
我的春天,我在苦苦等你。
如果我是一粒种子,你就是肥沃的泥土,只有扎根于你深厚的爱里,我才能开花·结果。
如果我是一只小鸟,你就是广阔的蓝天,我不会只为一把米就把飞翔的翅膀收敛,而会沿着你猎猎作响的呼唤攀援上升,抵达更高的生存境界,在那里唱出动听的歌声,生动自己的岁月。
如果我是一匹骏马,你就是梦中的草原,哪怕在最贫困的日子里,我也能从空气里嗅闻到你的气息。
亲切的气息,在我追寻你的渴望里,飘成一面旗帜,舞成一根鞭子,在不断激励我向你扬蹄飞奔。
(五)
我的春天,除了你,还有什么能够激发我的斗志,点燃我的激情?
在我们并肩而行的时刻,我的世界将会发生重大改变。
我的日子定会由寒转暖,快乐将像失踪已久的燕子重新飞回来,把甜蜜的呢喃织满我的屋檐下。
如花的微笑定会绽放在我的脸上。
我的潜能定会如复苏的草根发芽,为生命的田野添加活力。
我阴冷的情绪定会伴随着结冰的河流一起融化,用热情的浪花,迎接每天的日出。
而于我,即便是你鼻息班的春风也具有摧枯拉朽的魔力。
温湿的风啊,从我沧桑的脸颊吹过,从我的经脉中吹过,从我的骨髓中吹过,既是一种安抚,又是一种春播,为我播下勇气和信心的种子,在我的心跳里,开始震荡着战鼓之声,就像春雷的足音,响彻天空。
从此,在朝晖拉开绣帐的每一个黎明,当我穿衣出门,都像是要奔赴战场。
哦,我的春天,正是你,正是你爱之春雨的滋润,给与我冲锋陷阵的动力。
握在我手中的笔,就是我的武器啊,我曾经用它改善了自己的命运,现在我还要用它给自己设计一个更加自由充实的未来!
我突然心痛。
我总以为我同时失去阅读的能力。
有时我会说,温良,感谢你。
梁玉有一次说,夏天,我很闷,想约你出去走走。
学校不远有湖,很宽阔的湖面。
梁玉说,夏天我们能随便聊聊吗。
我说,当然啊梁玉。
我们的聊天就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梁玉:夏天,你好像并不快乐。
我说,是的,我不想伪装快乐。
梁玉:我有时会想夏天笑的时候会是怎么的样子?
梁玉:我觉得你笑起来一定美。
我看着梁玉,觉得眼前的她竟是那样的不熟悉,这是我同住两年的室友。
之前的两年,我俩说过的话不超过50句。
她后来说了她的故事,说她相恋三年的男友。
是青梅竹马的邻家男孩,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参了军,驻守在日喀则。
我们围着湖一直走。
她后来,突然站住定定地看着我。
她说,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在party上摔碎一个男生递给你的红色葡萄酒。
我说是的。
我却忘记了那个男生的脸。
我记得你跳的华尔兹和伦巴。
她说。
她始终没有问及我原因。
聊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但这之后我和梁玉的关系却明显地走近了。
有时候,她会说,夏天,你应该恋爱。
我就笑。
她又说,你笑的样子好看。
温良说:夏天,我喜欢你笑。
那时,我就转过身看和我背对着看书的梁玉,而又往往会和她四目相对。
她说,夏天,你笑起来,多好。
有时,她会在夜晚熄灯之后轻声唤我,夏天,夏天。
待我有了回应,她又说,其实无事,只想唤你一声。
这期间乔恩和林肖筱都频繁地更换着男友,更加忙碌。在这件事上,她们竟如此有默契。
转眼间,大三的时光就过了一半。
我说,温良,我们是否能够相见。
梁玉说,夏天,我有的时候觉得听不到海水呼啸的声音会很难入睡。
我甚至每天都会为晚上的睡眠做努力。
我说,海水一直都会不安静吗?
她说,并不如此,它有时会进入睡眠,像安静而可爱的孩子。
我又一次想起17岁的诗句。
我有一个梦想辉煌地发烫
我要自己去看海
。。。。。。。。。。。。
。。。。。。。。。。。。
我遥想在海边用贝壳建造的小屋
一个小院
一棵相思树
一片绿色的玫瑰

淡蓝色的太阳花
。。。。。。。。。。。。。
我问梁玉海边是否可以种植绿色的玫瑰花,她就笑,然后停下来认真地说,夏天,去看海吧。
我再一次想起南方的脸和海军蓝的校服。
彼时我们是青葱的少年。
我说,温良,你是否渴望大海。
我看到屏幕上他敲击过来的大大的感叹号。
他说,夏天,我固守在西北的旱塬,所以我的文字走南闯北。
他又说,文字是我的孩子。
我说,你的生命因此延续,并且永生。
我最终在青岛见到大海,并从此失望。
梁玉说,并不如此,它有时会进入睡眠,像安静而可爱的孩子。
我没有去梁玉的城市看海。
我有时会想起南方的父母,他们失去唯一的女儿,生活该怎样继续。
会想起他们的悲痛而隐忍的眼神。
又有时,我会定定看着那个在南方NIKE背包里找到的钥匙。然后把它紧紧攥在掌心。
我一直带它在身边。
温良说,写字的时候,我的心是充实并且纯净的。
他有一次问,夏天,当医生是你的理想吗?
我感到我的心剧烈地疼痛。
我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咸涩并且温暖。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说:夏天,你会成为一个美女作家。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的好,天仿佛从未有过的蔚蓝,空气也清新极了,偶尔还有鸟儿飞过,我看见学校的草坪是刚刚修剪过的模样。
那天我穿着海军蓝的校服,理得齐耳的短发,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浓密的眉。
干净的少年。
梁玉说,很多时候,人不能沉湎过往,夏天。
温良后来说,夏天,你的过往使你神秘而美丽。
我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喜欢棉布的衣衫,光脚穿白色的球鞋,长发稠密而潮湿。
有幻觉,有时会感觉梁玉的脸恍惚间变成南方的脸。
所以我温柔地对待,有时有恨意。
大四的时候,我邂逅那个男子。
我曾经摔碎他递过来的红色葡萄酒。
他说,Hi,很高兴再次遇见,我叫谨。
他伸出右手,我也伸出右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我说,我是夏天,很高兴认识。
他说能一起去喝点什么吗?
我看见他身上的运动衣衫,衣领的地方有被汗水浸湿的痕迹。他的眼神忐忑。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我们并肩向外走。
我选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露天广场,很嘈杂的样子,在空地上搭起的五颜六色的伞,有很多我们学院的学生,男男女女围聚在一起抽烟,喝啤酒,他们抽五块钱的将军烟,喝雪花牌啤酒。
我看见一个女生抽烟的样子很寂寞。
我们找了一个尚有两个空位的圆桌坐下,周围坐着两对情侣,他们旁若无人地相互抚摸和接吻。
谨说,为什么选择这里?
因为这样我能感觉温暖和安全。
我对着他笑,我们喝啤酒好吗?我说。
他同意了,然后招手向小贩要了一扎雪花啤酒。
我们的谈话这样开始。他说,你还记得我吗?
是的,我记得。
你在party的时候打碎我的葡萄酒。
是的。
我没有说抱歉的话。
谨说,抱歉,夏天,我并不知你俱怕那样的颜色。
真是一个聪明的男子,似乎抓住我的软肋。
那个夜晚,我和谨都喝了很多酒,我有了醉意,谨扶着我的肩说,夏天,请你哭出来。
我的泪奔涌而出,我似乎好久没有哭泣,没有人看见过我的眼泪,唯一的一次流泪,对着屏幕另一边的温良,他看不到。
我伏在白色的塑料圆桌上嚎啕大哭,谨陪在我的身边。天下起大雨。我和谨开始在雨中跳伦巴,很多人站在雨中看。我的长发浓密凌乱,湿了的棉布裙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光脚穿一双球鞋。那个夜晚,是谨背我回了学校。
多年以后,我在离家几千里以外的北方小城,在无人陪伴的夜色里,常常会想起这个潮湿的温暖的夜晚。
梁玉说,夏天,你应该有一个男孩疼爱。
我并不知道谨是不是我命运里的男子,他在那个下雨的夜晚使我感觉温暖。
温良三天没有出现,头像一直是灰色。
我们在一个叫‘遇见’的自由聊天室相遇,他是西北一家地方报社的记者,他说我在适应用电脑写字,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出现?我说我喜欢自由聊天室,它的好处在于,人多嘴杂,让人感觉温暖。我们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大我二十岁。
我给温良发E-mail:温良,见字如面,希望你一切安好!我接着写下去,我惧怕你的消失,就像我又做了一个梦,美丽而不切实际。我已很多年不写字,很想念你。温良,我突然想谈一场恋爱。夏天。2002年9月28日。
我点击发送,又突然想到内容的杂乱与突兀,想到温良看到后的反应,不禁哑然失笑。
梁玉去了一趟日喀则,是在大四那一年的寒假,她说他不让她过去,那儿非常冷,她执意去,已经三年未曾见面。她一大早在宿舍里整理旅行箱,她拿出给他买的礼物给我看,红豆的灰色保暖衣和劲霸的羊绒衫,还有各种糖果,她说他喜欢吃糖果。我送她乘TAXI去往火车站,坐在狭小的车厢里,她靠在我的肩上,我们呼吸的白色雾气交汇在一起。
肮脏狭小的火车站里,梁玉白色的羽绒衣明亮的刺眼,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衣衫褴褛的民工肩上扛着尼龙的袋子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一些有明显水渍的地方都已结冰,需要小心谨慎地行走。
梁玉买了一瓶矿泉水装进她背着的大包,然后跟着人群缓缓地移向检票口。
我说,你要早日回来,她笑了,说,好的,夏天,我们拥抱,然后她走上站台。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电子邮箱里温良的回信,他说夏天,你一直使我放心不下。这几天我在家中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因为我的冷淡而情绪失控,用刀子险些割断动脉。我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在你身边照顾你呵护你,你们真心相爱,我才稍感安心。
我再一次想起鲜红的血液和枯竭的暗色的伤口还有南方少年失血的脸。
这是北方的城市,冬天的温暖而淡泊的阳光,照在宽阔干净的大街上,所有的法国梧桐都落尽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天空。
夜晚,我又一次看见南方,她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向我微笑招手,过来,夏天,她说。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却感觉她越来越远,无论怎样都无法靠近,我于是开始奔跑,就像电影里慢放的镜头,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南方,南方,我看见她开始后退,脸上始终微笑,突然她身后走廊的墙壁消失不见,她仰面沉下去,我听见自己的回音,南方,不要,不要。我看见她像纸一样飘下去,飘啊飘,戛然坠落。我疯一般从楼梯奔下,南方的身体已被围观的水泄不通,我扒开人群,我看见血肉模糊的被黑发掩盖的脸,我小心地拨开盖住的头发,却是梁玉。我陡然惊醒。
我拨通谨宿舍的电话,听见谨睡意朦胧的声音,他说,夏天,你需要我陪你说话吗?我说谨,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们走在夜色弥漫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看亮起来的花灯。
这一晚,我们说话到凌晨,他说起他童年生活的小山村,光屁股玩大的伙伴,他的哑母,他那一年考取了这所城市的大学,村子里为庆祝而放映了三天的电影,他入学的那一天,全村的乡亲将他送了一程又一程。他说起他身患类风湿的父亲,他说村里身患病痛的乡亲很多,因为无钱医治而默默忍受折磨,所以他选择了医学。他说,我是村里出的唯一的大学生。我看见他的眼睛有若隐若现的泪花,一转眼又消失不见。他又说,夏天,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一直穿着我妈为我做的布鞋跳舞,我喜欢跳舞。
我仿佛到了陌生的世界,他把我带到了完全陌生的国度,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我难以想象的。
他说,夏天,你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去小吃一条街喝糁,就是在普通的面汤里面放上麦仁,鸡蛋和牛肉丝,北方的一种吃法,在之后几年,我行走了许许多多的城市,都未曾再喝到过它。
他提议要吃油条,他说,小的时候,唯有过年的时候才吃得上油条。
我把油条撕碎泡在糁里面,学他一样,突突拉拉地吃到嘴里,发出夸张的声音。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他利用寒假勤工俭学给一个家电超市搞促销。我们天亮的时候分别。
大学的四年里我仅回过三趟家,只是父亲不断会从家乡邮递来特产。
我说温良,那个曾经邀我跳舞的乡下男孩,被我当众摔碎了酒杯,三年之后的一个冬日清晨,我们挤在脏乱的小吃街上喝泡着油条的糁,嘴里发出夸张的声音。我没有说起我的过往。他说,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夏天。他似乎一切都懂。
我在一个萧条的午后接到梁玉来自日喀则的电话,她说,夏天,我平安到达。这儿非常的冷,我此刻在兵站的哨所给你打电话,我的羽绒衣外面罩着庆召的军用大衣,周围是厚厚的雪,我不敢露出耳朵,庆召说,有人在这里冻掉过耳朵。之后她发出咯咯的笑声。还有,她说,庆召非常喜欢我带给他的糖果。
我说,是的,玉,你平安就好,要保重身体,我很想念你。
我第一次在称呼上去掉了她的姓。
谨有一次说,夏天,我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梁玉没有按时返校,她打来电话说,夏天,我打算休学半年,我听到她声音里透着疲惫,我没有问原因,只是笑着说,梁玉,你觉得快乐就好。
我帮着梁玉办了休学手续,谨说,再有几个月就要实习了,为什么要休学啊?我说,总会有合理的不容执拗的理由,别人又何必多问。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人。安静地呆在电脑前,等待温良的出现。一个人去学校的食堂吃饭。一个人去狗市上看狗,我喜欢的吉娃娃或者博美,小巧的娇弱的生命,需要人疼惜。我去花市买来一盆小小的羊齿植物,碧绿的,每天只需要一点点水份。
我把这盆羊齿植物放在我的书桌上,我等待温良的时候不再感到寂寞。
网上说:日本科学家在羊齿植物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感光蛋白质,它能感知红光,使植物在光线较弱的地方也能生存。又说,维多利亚人对羊齿类植物情有独钟,他们在温室里种满了羊齿类植物。它们精致的叶形和明快的浅绿色把光线和空气带进窒闷的餐厅,今天也同样如此。
我给它修剪枝叶或者浇水,心情淡然平静。乔恩和林肖筱坚持恋爱和晚归。梁玉的床铺空着,我每天用床刷清理细小的灰尘,我觉得突然哪一天她会突然回来。
谨偶尔约会我,我们在夜色里沿着学校附近的湖边走,他说起他的忙碌,并又一次说抱歉,夏天,不能常常陪伴你。我说,谨我们可以跳舞。春天的夜晚,有和煦的暖风,我穿一件旧的宽大的男式线衣,洗的泛白的仔裤和球鞋。长发用一根断过又重新被接起的皮筋松散的束在脑后。我们开始跳舞,并无音乐,谨穿一双紫色的double star布球鞋,脚步轻盈。我想起过往,第一次学跳舞,舞蹈老师教我们拉丁,少年的舞蹈,我们穿黑色的紧身衣裙,在空旷的舞蹈教室尽情旋转。那时的我们有着青春的脸。那是我第一次想努力学习跳舞,是受南方的感染,我看见她青春的裙裾飞扬,真好,我想。
我之前对舞蹈一直漠然,幼年的时候,老师在班级里选拔小朋友为六一儿童节准备节目,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支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我为此惧怕去上学。
早晨妈妈会给我穿上漂亮的衣裙,然后柔声说,夏天最乖,会跳舞的女孩是最可爱的女孩,你要乖乖的。我依然不喜欢跳舞。
后来我爱上文学,时间被歌词诗赋占满,喜静不喜动。直到遇到南方,这个青春的女孩,那时读高二,她刚刚随父母来我们的城市,舞蹈老师说谁来给大家做示范,南方说,我可以,老师。她跳起来,黑色的紧身衣裙随音乐飞扬。我喜欢看她跳舞时骄傲的脸庞。我在那一刻之后喜欢上舞蹈。
谨说,夏天,我喜欢和你跳舞的感觉,总是很默契。谨可以把没有音乐的舞蹈演绎的有声有色。他说,那时我们村子仅有一台电视,村长家里,每天晚上都挤满看节目的人,我总希望能看上跳舞的节目,我每天晚上都是怀着不舍离开村长的家。如果演了跳舞的节目,我会努力记住动作,回家也兴奋地半夜不睡,自己琢磨,把家里唯一的土炕当舞台。冬天的夜晚,外面寒气逼人,我在屋内练下叉,汗流浃背。
南方后来说,我四岁的时候被送到少年舞蹈班学习跳舞,谈不上喜欢,只为给父母交功课,后来反而跳的不错。南方是聪明的女子。
谨说,夏天,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生活仅仅如此,我遇见那样的男子。
似乎还是命中注定。
我常常在梦中看到南方的眼,聪慧的,暗淡的,美丽的,绝望的,哀愁的,疼痛的,少年的眼。
我知道,我臆想了一个青葱般的少年。
她说:夏天,生活让我感到绝望。
我彼时在写诗,大约十分钟之后,我偏过头看她,她的眼神已经平静。
我说温良,我那时并未见到她的眼。
是的,我未曾见到她那时的眼。
我只是臆想了一个青葱般的少年。
我于谨走到一起。
我们一起吃饭,有时跳舞。
没有说过我爱你。
谨说,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他没有说过我爱你。
后来我们留在学院的附属医院实习,穿上白色的隔离衣,戴上筒帽。
胸牌上的标注是: 夏天
实习医生
我跟在老医生身边,安静地看很多人的死去活来。
就是这样,我再次想起南方年少失血的脸。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离家几千里以外的北方小城,在四月风沙弥漫的街头,又一次想起那张失血的脸。
我说,温良,生活让我如此绝望。
她说,夏天,生活让我感到绝望。
南方,一个江浙女子,有一张好看的鹅蛋脸和高挑的身材。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我那时未曾写诗,如果我能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迅速用我的手握住她的手,哪怕只有片刻,哪怕没有言语。
就像温良的怀抱,他说,夏天,我们相爱。
我于是在绝望之后,有了对尘世的留恋。
只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我彼时在写诗。
17岁那一年,我渴望见到大海。
我最终见到海,并从此失望。
后来,温良说,夏天,我想给你一片海。
已相隔多年。
实习的第四个月,我接到梁玉的电话,她说,安安,我需要你,非常需要,请来到我的身边。
我听到她声音的疲惫。我说梁玉你遇到了什么事,请务必告诉我。她又一次说,安安,我此刻非常需要你,我住在上海的郊区,你能来看看我吗?
我说温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可能无法上网,请不要为我挂念。
我没有等来温良的回复,我知道这个时间他不会出现。
我告诉谨,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说,夏天,我尊重你的决定,我希望你平安,记得给我你的消息。
谨没有问我离开的原因。
我乘夜间的长途大巴车去上海,到达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梁玉等候在候车室。看见我她站起来走向我,我看见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她说,夏天,你能来真好。我们拥抱,她的身体臃肿落寞。
我们乘公车到她的住处,车厢里因为人太多而空气污浊,有学生模样的男孩给梁玉让座,我站在她身边,她一直抬头望着我,我们没有说话。
梁玉住在郊区简陋的民房,上海多雨的天气,屋内要放上脸盆接漏进来的雨水。她说,夏天,我要生下这个孩子。眼神坚定。
我知道必须改善梁玉的住房环境,孕妇怎么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在之后的日子一直留意街头小报上的租房信息,然后在安顿梁玉吃了早饭,就照着小报上的地址一一去看房。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一周的时间,最终租下了靠近市区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每月800元的租金,首次要付清一个季度的租金。让我不再犹豫的原因之一是,房子过一站路有一家妇产科医院。
搬家的那天梁玉很高兴,她的脸色已经不再蜡黄,她说,夏天,你知道吗,我一直不能吃饭,吐得厉害,你来到我的身边,这一切都奇迹般的好了。我去东图书店买孕妇食谱,每天看食谱看梁玉调剂食物。我说,梁玉,你要生下健康的宝宝。梁玉的眼睛突然转向窗外。我没有问起孩子的父亲。
梁玉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找了一份咖啡馆的工作,我需要存一些钱以备梁玉生产用。
她说,夏天,你不要出去工作,我需要你陪我。我小心安慰她,梁玉,坐上一站路就到我上班的地方,你白天寂寞了可以来看我,若有事情我亦可以随时回来。
有时她半夜醒来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哭泣。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她的双肩剧烈地颤抖,压抑地小声哭泣。我知道这是一种指向明确的哭泣,我缺乏劝解的理由,因为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
早晨起床我会装出若无其事,为她准备早餐,因为身体的日渐臃肿,她通常嗜睡。
偶尔,她会到我工作的咖啡馆,我为她磨一杯蓝山,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她到了预产期,我不再出去工作,一刻不敢离开她的身边。她有时突然暴躁,在吃饭的时候摔了碗筷,因为我劝着她喝下我为她炖的鸡汤。我默默收拾,不再言语。之后她会说,我知道,夏天,你不再想陪我了,你后悔了对吗?我扳过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在上海八月闷热的天气里,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
又一次因为我哄她多喝鱼汤,她端起来突然泼洒在地上,我站起来愣愣地看着她,感觉她的陌生与不可预测。她突然蹲下蜷曲着身体,额上逐渐渗出豆大的汗滴,她说,夏天,我肚子痛。
我在心里默默预演过多次的场景一一展开,我迅速背起她下楼,打Taxi,她在我的背上一直说,夏天,对不起。
梁玉在医院顺利产下一女。取名梁恩和。
女孩的皮肤接近透明,似乎可以看见深处蓝色的血脉。除了刚离开温暖的子宫时发出一声不舍的啼哭,女孩一直安静,不停吮吸手指。
我没有打电话给谨,我在抱着恩和出院的那一天,看见上海八月灿烂的阳光,身边是梁玉,她的头上顶一块粉色的毛巾,步履缓慢。恩和因为阳光的充分照射而懒懒地眯上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向谨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该怎样说给谨听,而似乎我又从未打算向别人提起,包括谨。
他只是我突然邂逅的一个男子,在我生命的长河里。偶尔我在深夜醒来,听到隔壁男子均匀的鼾声,心里感到踏实安静,便很快再次入睡。却始终无法相爱,谨说,夏天,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他有时做我爱吃的红烧肉,是他家乡的做法,想象中香味一定弥漫在二居室的出租房里,他专注地看着我吃,然后说,这一刻真好,夏天。
梁玉并没表现初为人母的喜悦,相反她极少要求抱她的孩子,她不再拒绝我给她做的各种滋补食物,很少说话,有时安静坐着,目光游离空洞。
我又一次看见南方,应该是我刚刚进入睡眠,她穿白棉的吊带裙子,在空空的舞蹈教室跳舞,是我熟悉的探戈,无法看清她的脸,她的长发凌乱张扬。我斜靠在窗边,景象老旧的似乎是六七十年代的电影镜头。我叫她,南方南方,她停下来,茫然地望向我,眼睛游离空洞。
我在深夜醒来,再难入睡。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呼唤她,她往往听到我的呼喊后停顿然后消失,在梦境里她似乎并未走远,她还在我身边跳舞,只是没有交谈,我想叫她到我身边,她却消失不见。
梁玉有一次说,夏天,我要带着孩子回大连。我确信她是认真地决定后说,也好,梁玉。我无法终日陪伴在她身边,她并无独自抚养的能力。
在即将离开上海的前一个夜晚,我们说话到深夜。恩和睡在我们的中间。她说,我有时觉得恩和并不是我的孩子,就像是毫无瓜葛的两个完全陌生的个体。又有时我深夜醒来,看见我身边躺着四肢蜷曲的婴儿,感觉突兀。
恩和有时会表现的躁动不安,哭闹的厉害,梁玉拒绝抱她,我看见她的眼神茫然无措。我伸手抚摸恩和,她的脸颊·胳膊和腿,哭声便戛然而止。恩和患有轻微的皮肤饥渴症。她始终没有说起恩和的父亲。只是突然问起谨,你和谨怎样,夏天。我告诉她,我们住在一起,是为了节省房租,我们一张桌吃饭,两张床睡觉,如此而已。梁玉:你爱他吗?我:不爱。他更像我的兄长。她轻声地叹息。我看见她缓缓地躺下半支的身体,窗外的月光淡淡地照射到她和恩和的脸上。我有时也会思索这样的问题,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在一起,却始终是不能融入对方的个体。
有一段时间,谨坚持在一个老中医处为我抓来中药,买来小小的砂锅,细细的熬,小小的房内弥漫淡黄的雾气和微苦的味道,我站在阳台收取晾干的衣物,回头看见谨雾气里的背影,那个男子安静地坐着,砂锅里不停翻腾,新鲜的苦涩味道随呼吸渗入我的喉咙。那一瞬间,恍然隔世。他慢慢倒出中药汁液,用纱布滤净渣滓,然后轻声呼唤,夏天,夏天。他看我喝下药汁,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夏天,你会重新嗅到空气和花朵的香气。
我养的羊齿植物放置在卫生间的窗台上,茂密而浓郁。洗澡的时候,中间会停下来,静静看它。谨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专业书,他准备考复旦的研究生。
我说温良,能告诉我恋爱的感觉么?
他说,我并未有过恋爱,夏天,我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后来又说,我中学的时候,有过暗恋。是一个扎两条麻花辫的女孩,她跟随父母到我们村,她父母在我们村的粮站工作,她低我两级,有时会偷偷给我白面的馒头吃。我那时候总填不饱肚子。我说,她漂亮吗?他说,并不。她偷偷拿馒头给我吃,我只觉她善良,因此喜欢。后来呢?我说。她因父母工作的调动离开我们村,再没有相见。
我在卧室里放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桌面上有清晰的纹理和节痕。涂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地粗糙质感。一张木头的大书桌,一直是我的愿望。是我与谨在城南的家具城淘得,刚搬进房子的时候,房间大而空洞,所有的小物件都是我与谨,跑了许多地方挑来的,把它们随意放置在房间里。我喜欢略显拥挤,让人感觉温暖。可以在上面放上电脑,CD唱机,音箱,谨送我的节能护眼的台灯,很多木头的相框,叠成一堆一堆的CD,书和笔记本。包括铅笔,尺子,蜡笔,橡皮,茶杯,香水,香薰炉,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兰花和仙人球。
墙上有几张木版画。是关于植物标本的。手工的笨拙线条,色彩图的很饱满。下面有手写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笔记,注明这种植物的出处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收集起来,全部放在这里。
有时午睡醒来,看到卧室的小蓝格子布窗帘高高地飘起来。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房间来,心中沉寂安静。
谨把房间收拾的简单有序,一张书桌,是房东留下的旧物,上面铺一块浅色的碎花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来,只花了十块钱。上面放置着谨的专业书和他温习时做的笔记,一个有着墨绿色铁罩的小台灯,是谨在学校时就一直用着的,支撑灯罩的地方因时间久了有些松动。放置衣物的布衣橱,紫红底色,大朵大朵的白色牡丹,妖娆绽放。里面放置我和谨的衣物,有一件是我送他的烟灰色衬衣,配一条藏蓝领带,谨只穿过一次,是参见一个同学的婚礼。几件谨的T恤和我的棉布裙子。
偶尔早晨早起到谨的房间翻找衣服,谨的房门虚掩,我蹑手蹑脚走进去,取衣服出来,谨仍在熟睡。
我在厨房为我和谨煮粥,放上银杏和冰糖,银杏是父亲由家乡邮递来,一种有白色硬壳的果实,去除硬壳,里面露出碧绿的柔软的果肉,入口绵软劲道。
客厅的棉布沙发,盖了一块刺绣的白色棉布,应该是当做桌布用的,铺在沙发上也一样好看。是精致的十字绣。
我和谨盘腿坐在客厅的地上喝银杏粥,看中央二套早晨播放的动物世界,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实习科室。
有时晚上谨在我的房间看CD,通常是我喜欢的恐怖片,谨偶尔会在中途睡去。
他有一次说,我情愿时间这般静止。
我们都知道时间是无法静止的,就如同我们曾经拥有的少年,欢快的舞蹈的时光,阳光的善感的光阴,都匆匆过去,有时会想起我的高中语文老师的话,他说,夏天,你会成为一个美女作家。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的好,天空仿佛从未有过的蔚蓝,空气也清新极了,学校的草坪仿佛是刚刚修剪过的模样。
那天我穿海军蓝的校服,理齐耳的短发,厚厚的刘海几乎遮住浓密的眉。
我生活在一个重工业城市,天空常年是灰蒙蒙的颜色。多年以后我在西北的小城看见湛蓝湛蓝的天空,大朵的白色云彩,感觉心灵上的震撼,我并不在意它的缺水与贫瘠。
后来,当我知道南方的死亡真相,我又一次来到我的高中母校,我看见许多年轻的面孔身穿海军蓝的校服,所有的记忆恍若昨天。我试图找到他,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做一次交谈。那个死去的年轻的女孩说:亲爱的辉,我已经绝望,对我们的爱情,我走了,会带走我们没有出世的孩子,那个无辜的孩子。
我并不责怪你的逃避,直到现在,我还深深爱着你,是的,有过恨,但更多的是理解。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一天可以看到我写下的这些字,是否会想起和你相爱过的女孩和那个无辜的孩子。
大抵你是会忘记的。也好,如果忘记可以使你快乐。
那天是即将下雨的天气,我的手提袋里装着这样一本从银行的保险柜里取来的有着紫色碎花的日记本,站在母校的教学楼前,身边有穿着海军蓝校服的年轻脸孔不时走过。我看见我的语文老师远远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学生家长模样的中年男子,殷勤的递烟并热切地称呼他为付校长,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他发福肥胖的身体,黑色边框的眼镜和因为酗烟而暗黄的面容。
我摸着手提袋里硬硬的笔记本,在他们经过我身边的瞬间背转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背转身,但我却实实在在那样做了。那个死去的十七岁的女孩,在多年后的一个雨天,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她说,辉,我迷恋你站在讲台上玉树临风侃侃而谈的神态。你的洁白整齐的牙齿。我爱你,不顾一切地爱你。
那个身穿海军蓝校服的少年秀美忧郁的眼出现在我眼前。
在那个雨天我长久的站立在母校的教学楼前,仿佛她仍会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在这里和我偶遇,淡淡地说一声,Hi,然后推着自行车走向车棚,她的NIKE双肩背包在她消瘦的肩膀上略显沉重。
雨下的大起来,这城市的雨季闷热潮湿。我的白色棉布裙子已湿透紧贴着身体,我离开我的母校,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大街上,不停有车经过我的身边会溅起白色的水花,我的白色球鞋已被雨水浸湿。
温良说,夏天,我喜欢看你穿高跟鞋走路的样子,妖娆多姿的女子。我轻轻地笑,在西北的小城的夜色里,我挽着他的手臂,轻盈行走。
他带我参加朋友的宴请,让我穿上花色的有蕾丝绣边的细吊带裙,系带的细的高跟凉鞋。他和他的朋友说,这是报社的小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我叫他老师。有时他划拳输了,我会替他喝酒,偶尔我多喝,身边年长的前辈会担心地提醒,温记,不要让小夏记者喝太多。他有时会说,我的臭拳害你为我多喝酒。他患有胆囊炎,并不能喝过多的酒。
我并不是记者,我是夏天,XX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生。
来到这个小城一个回民乡支医。
我叫他温良。
是距离城市大约50公里的回民乡,坐落在半山腰,春天的时候,满山的杏花烂漫盛开。
温良说,夏天,你穿球鞋的时候我感觉你随时会离开我。
坐一个小时的金杯车到市区,经过几个村庄,不断有人在路边拦车,有包着头巾的女人和带着回回帽的男人。车在山路颠簸,能看见沿途的梯田和满树的杏花。车上有回民小孩哭闹的声音,他们有着高原红的脸蛋,眼睛淡黄深邃。
梁玉带着恩和在第二天坐上返往大连的火车,我送她们去车站,我抱着恩和,她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等TAXI,恩和睡着了。梁玉说,夏天,还会想起我吗?我说,会的,会想念你和恩和。她没再说话。坐上TAXI,她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大四那一年的寒假,她要去日喀则,我送她去火车站,坐在TAXI狭小的车厢里,她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我们呼吸的白色雾气交汇在一起。
2003年12月,上海的冬天。在火车站拥挤的候车室,我说,梁玉,你确定不需要我送你吗?她说,是的,夏天。我看见她苍白的笑。外面下着很冷的雨。是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天。候车室的玻璃窗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汽。
我为梁玉买了下铺的软卧,并给自己买了站台票,她穿着白色的羽绒衣走下站台,恩和裹一件米黄的风衣,是我在南京路的童衣店买来,头顶的位置有竖起的两只兔耳朵。我将梁玉和恩和托付给她临铺的男子照管,男子欣然应允。我在站台上目送梁玉母女离开,火车开动的瞬间,梁玉抱着恩和并把脸贴在玻璃窗上,雨滴不断地从玻璃窗上滑落,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
然后她的脸一闪而过。
谨说,夏天,我常常梦见你,有时你沿着火车的铁轨走,有时又在海边,海风吹起你的白裙子,我叫你,你回头看着我笑。你一直不给我你的消息。
我见到谨时他已经参加了研究生考试。他说,夏天,学校通知我去面试,可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带了上海的云片糕给谨,我们又一次坐在地板上喝银杏粥,他说,你有感觉到时间的飞逝吗?安。我说,是的,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习的第一课是<在八角楼上>,我记得当时老师说,谁来为大家范读课文?我高高举起右手。后来,我站在讲台为全班同学范读,我的声色并茂博得老师和全班同学的赞赏。后来每次语文课他都让我为大家范读一遍课文。但后来我们学到第十一课<一个粗瓷大碗赵一曼>的时候,他因工作的调动离开了我们的学校。
我被寄养在郊外外婆家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去抓蝴蝶,把它们放进一个容器里,看它们扑闪着翅膀,那些美丽的精灵,我感觉我自己亦是有一双翅膀的。我是一只被囚禁了的蝴蝶。
有一个玩伴,叫春雷,我们常常一起玩耍,有时走很远的路,只因他说那里会有很多美丽的蝴蝶。有一次,我们捉了许多蝴蝶,然后迷了路,天下起了大雨,我们在雨中一直走,都没有哭。后来,我们走累了就找了一处屋檐躲雨,等他的父亲和我的外婆找来的时候,我们靠在一起睡着了。纸盒里的蝴蝶扑闪着干燥轻盈的翅膀。
在这样一个午后,我和谨坐在地板上,打开记忆的闸门,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谨的脸棱角分明,我看见阳光投射下的阴影。
谨说,你是需要疼爱的孩子。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声音停顿下来。然后走向卧室打开电脑开始收信。
信箱里堆满温良的信件。
他说,今天我坐在班车上,这个时候上班的人很多,所以略显拥挤。我喜欢拥挤。夏天,我有时想,我身边的人也许有一个是你。不过随后我又否定了,如果是你,我想我会一眼便认出。你的笑,你的气息,那么逼近,又那么遥远。
在混乱逼仄的酒吧,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和人声的喧嚣。我喝了很多的红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体像被兑了水的鲜血。留在喉咙里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逐渐的,我感觉自己有点醉。我看见大玻璃窗外的夜色。清冷的街道上,停留着很多出租车。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伸展在雾气中的枝桠是寂寞的。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的很美,却不见该出场的人。
夏天,你是否感觉自己是黑暗剧院里的一个观众。在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午后的冬日阳光很温暖。阳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头的时候,我感觉到眩晕中温暖的眼泪,于是屏住呼吸,不让它流下来。
夏天,渗透在身体里的温暖会逐渐变得寒冷。在混乱喧闹的酒吧。女子阴暗中的脸。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间褪色枯萎。她们行走在灯光中。她们有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刺绣的短裙。洁白的肌肤闪烁光泽。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这一夜,我梦到死去的大哥,他的身体撞上奔驰的汽车,重重的落下。他的脸上有惨淡的笑容。他走出家门的时候告诉我,我要为这个家赚一笔钱。
很多时候,我不想说话,包括所有人。我坐在电脑前写字,她在做家务,突然歇斯底里地摔东西,我没有起身。她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哭泣。
我并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们很长时间不再做爱。
解放路拥挤的街头,是这里最繁华的一条街。我夹杂在人群里,眼神淡漠。很多购置年货的人喜气洋洋。不时有街头的行乞者伸出肮脏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有施舍的硬币。
夏天,有时我感觉你并未走远。
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你。你奔跑在瓢泼的大雨里,身边的车辆呼啸。格子的棉裙湿透紧紧裹在你的身体上。你的头发浓密凌乱,有厚厚的刘海。你跑到我跟前,对着我笑,温良,原来你在这里,你说。你有在找寻我吗?夏天。
四年前,我在日本的富士山看樱花。粉白的花瓣浓郁芬芳。随行的诗人朋友,站在樱花树下,肩膀上有飘落的花瓣,我伸出手,却最终没有为他拍打花瓣。他说,我写不出关于樱花的诗句。
她又一次歇斯底里地时候,我走出家门。大街上很冷,是西北最冷的天气。我无处可去,最后又走向酒吧,喧嚣的温暖的处所。有暧昧的灯光和酒精。
她有一次说,良,你的文字让我寂寞。我伸出手抚摸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没有温度。
温良的信日期都很接近,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2003年12月24日。他说,夏天,希望能和你看一场新年的烟火。是昨天的日期。仿佛一直在写,没有间断过。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我听不见谨的一丁点声音。我的电脑和地板上没有灰尘。兰花和仙人球生长的很茁壮。
晚上九点的时候走出房间,看见谨在地板上睡着了。窗外已有人燃放烟火,七彩绚烂的花朵,升入高空,嗖地一声消失不见。
我没有回复温良的信件,因为想说的太多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谨躺在地板上的姿势很孤独,身体蜷曲。我想起恩和蜷曲的身体和那晚照射到梁玉脸上的月光。我为谨盖上厚厚的棉被。坐在他身边给自己点一支烟。
很多同学选择留在这个城市就业,谨去了上海复旦参加面试并领取了4000元奖学金。他把钱全部邮递到家里,然后留在这个城市过年。
他说,想和你看一场新年的烟火,夏天。
新年的前夜,我和谨到泉城路的广场看烟火。我们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个女孩一直依偎在男孩的怀抱里,不时发出娇笑。男孩温柔地看她。有人点燃了焰火,嗖嗖嗖地连绵不断地声响,天空中繁花盛开。然后画着弧度降落。黑暗。消失。回去的路上,下起小雨,我和谨站在KFC的快餐店下躲雨,趴在玻璃窗上看24小时营业的店铺,灯火辉煌。谨买了两只牛肉的汉堡,我们靠在玻璃窗上一口一口地吃,雨滴细密急促的落下。谨说,你听新年的钟声。
我在新年的夜晚写信给温良。我也许去西部的农村支医,温良。我看到电视屏幕上干裂的嘴唇,老人颤抖的手。屏幕上有硕大的红色字体:我们需要医生!后面有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你是否看了新年的烟火。温良。
有时候感觉你在我身边,温良。昨晚在泉城路的广场上看烟火。身边有一个男子穿酒红色的棉线心领毛衣,灰色的棉布格子衬衣,胸前有一枚金黄色的毛主席像章。是60年代男子的装扮。独自吸烟,吐出圆的烟圈。他的手指修长,指甲短而干净。眼神淡漠。天空中瞬间繁花盛开,嗖嗖嗖连绵不断地声响。降落。黑暗。消失。
在上海度过四个月的时光,照顾一个待产的女友。有一个月的时间在咖啡厅工作。并不知道更多。温良。上海的冬天很冷,室内没有暖气,有阳光的日子极少,常常下雨。有一段时间她的脾气很糟,常常在夜里哭泣,白天会突然摔东西。
很多同学留在这个城市就业,谨考取了复旦大学的研究生。
温良,你有感觉到时间的飞逝吗?
写到这里,我走出去给自己倒一杯水。谨在客厅看电视里重播的新年晚会。他叫我,夏天,能过来说说话吗?我们坐在地板上说话。房间里暖气的温度很高,谨穿了我买给他的烟灰色棉布衬衣。他说,夏天,我想我是爱你的。他的语气平静。他说,我想给你温暖富足的生活,我们有两三个孩子,早晨可以坐在地板上喝你熬的银杏粥,偶尔给你和孩子们做红烧肉。我说,谨,我已决定到西部支医。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他没再说什么。
我突然感觉自己非常困倦。然后向他道一声晚安,起身走向卧室。
很多时候,人会感觉怅茫。因了对未来的不自知。
温良说,夏天,很支持你的选择,觉得你是有思想的女孩。他发送来一个笑脸。我说,很想念你,温良。他说,夏天,想念使我们温暖。
我开始准备行装。电脑,书和笔记本,四季的衣服,木头的相框,香水,谨送的台灯,香薰炉,音箱,大堆的CD,尺子,铅笔,蜡笔,橡皮,茶杯,墙上的木版画......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装进两个粉色的大杂物箱,准备托运。
谨斜倚在门边说,夏天,可以把我装进箱子带走吗?我转过身看他,然后我们都笑了。
接下来开始等待学校的通知,有包括我在内的7个人。
我把那个奇怪形状的钥匙系上红绳戴在我的脖子上。
收到父亲邮递来的银杏。新鲜的,有碧绿柔软的果肉。
很快等来学校的通知,我们7个人被分别分到甘肃的7个市的乡镇医院。
谨帮我办理托运。我要去的是临夏的青石乡,一个回民乡。
告别温良(三)温暖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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