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王袁珏自小体弱,终年药不离口。皇帝到时,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双眼都难以睁开。太医院正副使皆在,上禀道:“皇上,泰王苦熬多年,已是油尽灯枯了。”
皇帝呵道:“住嘴!养你等有何用!”连忙近前,轻轻唤了两声:“阿珏,阿珏。”
袁珏气若游丝,双唇微动,似有话说,皇帝凑近身,依稀听得泰王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父皇……放,放我去吧。”皇帝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至亲骨肉,听到此言,无限伤悲,苦苦唤道:“阿珏,阿珏,你怎忍心弃父皇而去?”
袁珏微微呵出一道长气,全身一松,头一偏阖然长逝。众人无不悲伤痛哭,满屋呼号。太子袁瑛忽然仰天大笑道:“四弟,四弟,你已乘鹤而归。再不必受这凡间之累,甚好,甚好!”
皇帝痛失爱儿,本已悲伤不已,惊闻此言,胸如堰塞,好半晌方缓过一口气来,连连指着太子道:“孽子!孽子!竟然冷心冷面至此!”连命左右道,“架出去,架出去!”太子犹自面色不改,一路大笑不止。
皇帝悲痛万分,奈何爱子已去,大悲之下只得下令礼部治丧,把丧礼办得甚为隆重。泰王府内一片素缟,满府哀声,三月不绝。
袁珝与诸王自往泰王府吊唁,遇见光王袁瑶,袁瑶拉住他道:“太子与泰王一母同胞,泰王病逝,他却没有一点哀伤之意,实在叫人心寒。他对自己的亲兄弟都能如此无情,将来继承大位,又怎会体恤天下万民?”说罢摇头叹息。
忽听身后有人回道:“人与人不同,有人喜极而泣,亦有人悲极反笑。光王不是太子,怎知太子心中不悲?”
两人俱回头看,却是常年驻守边关,封以边城郎陈之地的郎陈郡王袁琚。袁珝一见,喜道:“三哥几时回的京,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袁琚面满风尘,回道:“奉召入京,快马加鞭,亦不过方到,未来得及见四弟最后一面。”
袁瑶道:“原来是三弟。四弟去世时你不在身边,不知道当时情形所以才认为太子是悲极反笑。不信,你问问五弟。”
袁珝即朝袁琚无奈一笑。袁瑶又道:“父皇都被气得当场就叫人把太子架出去了。父皇对太子从小就宠爱有加,就算去年太后生病,太子侍疾不周,父皇也未如此疾言厉色,指着太子的鼻子大骂呀。”
袁琚道:“原来如此。这倒是称了二哥的意。”
袁瑶急忙道:“你这人说话还是那么夹枪带棒,愈加乖张。怎么叫称我的意?阿珏去世,我在自家王府都已哭过好几回了,可不像有些人狼心狗肺。”言罢拂袖而去。
袁珝道:“一别近十年,三哥脾性未改。”袁琚自不当一回事,望了望袁瑶背影,回转来冲他一笑,道:“太子于泰王府失态,父皇龙颜大怒眼见失宠,光王还不越发得意!”
袁珝道:“太子丧子之痛未消,如今四哥又殁,一时难承打击以致行为有失偏颇。”
袁琚兀自叹息,说道:“一国太子,担负国家重任,岂可过度沉湎于哀思之中。”又道,“程儿去了五、六年了,我听说如今东宫还只一个郡主,再未有出。太子他又处处遗人把柄,如此不知自重。说句僭越之言,太子若如此下去,被废也是迟早的事。”
袁珝连忙道:“三哥这话与我说说就是。京中不比郎陈。”袁琚道:“自小到大,我也只同你跟阿珏说得上话。哪还有旁人愿听我言?”想起袁珏已逝,不免心有戚戚,又道,“七年前,我入封郎陈,临行前去看四弟,四弟拉着我的手道,‘三哥,你去得这么远,恐怕你我一生也不得相见了。’哎,没想到一语成谶。”
袁珝亦不胜唏嘘,说道:“当年,三哥自请入郎陈,可否后悔过?”袁琚道:“有什么可后悔的?再者,如我这般的留在京城又能有什么好前途?反碍人的眼。倒不如远离京城逍遥快活。”
袁琚生母乃贵妃李敬岚身边捧茶小丫头。当时袁高禹还未即皇帝位,绶封安王。李敬岚乃安王侧妃,怀有身孕不能侍寝。小丫头颇有心计,借机得了安王青睐,一夜有孕。李敬岚得知,气愤难当以致早产,幸而袁瑶命硬,平安出生。
七、八个月后,袁琚出生,因母卑微,安王亦不过一时兴起才致其有孕,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加之其母有背叛主子之嫌,安王府人人不喜,小时日子也过得十分凄惨,幸有袁珝母亲照拂。袁高禹即位后,他又被养在李贵妃宫中,饱受苛待,十五岁才得以封王出宫,后因郎陈边乱,他便自请驻守边疆。
袁珝自小也不受恩宠,自然与袁琚有同病相怜之感。袁琚平日待人言语刻薄,对袁珝却推心置腹。袁珝听他此言,宽慰道:“我奉旨监察户部清户令,各地皆查出不同程度的问题,唯独郎陈户籍、土地账册清清楚楚,也无上奏有流民贼寇之患。三哥所能可见一斑。”
袁琚冷笑道:“我有何能?不过与民同愁与民同乐。况且这在你眼中是功,在别人眼里却是无能。”
袁珝道:“三哥此话怎讲?”
袁琚道:“我听闻廖地因清户令惹得一班人聚众谋反,被廖王所平。皇上大赞廖王之能,视为楷模,封赏有加啊。可我郎陈却风平浪静,无乱可平,岂不是突显不出我平乱之能而显得无能。你想廖王如何能耐,在他治下还能出乱子,更何况我郎陈乃龙蛇混杂的边境之地!你说我是治理有方,可旁人会否说我是瞒报漏报,有欺君罔上之嫌呢?”
袁珝道:“如此说来,三哥此次入京,前程未卜。”袁琚不以为然地笑道:“身正影不斜,有何惧哉!”
自入宫去见皇帝,皇帝心情伤烦,又不喜他,加之袁琚刚直不阿,言语之间稍见顶撞,皇帝即刻大怒。他又无外家倚仗,京中亦无人为他言说。被皇帝一番斥责后,敕命出京,无奉召不得入京。
他出京之时,袁珝赶来相送。兄弟分别,不知何日相见,分外感概。袁珝因其遭责,不能相帮,万分自责道:“三哥,只怪小弟无能,未说得上话帮你。”袁琚丝毫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我本不喜京城,能一生待在郎陈最好。”见袁珝依然面有愁苦之色,不由宽慰他道,“五弟,你有所不知,郎陈虽为边地,不似京城民富物盛,但人物风光不输京城。且这些年我在郎陈也算兢兢业业,百姓安居乐业,又与乌乾国边民互通有无,大促商贸,两地和平相处再无争端,也算得一方乐土。有机会你亲自去瞧一瞧就知道了。”
袁珝向喜游历,闻言顿生向往,欣喜道:“三哥如此说,等清户令完毕,我定带着阿雨前去。”
袁琚听他直呼王妃闺名,又听京中人言他夫妻二人之事,听来甚睦,于是笑道:“你这小子因祸得福了。要是如太子、光王一般得宠,父皇怎会让你娶个平民女子?”话到此处,不免又要叮嘱袁珝几句,又说道,“你我一样无显赫的外家依靠,许李两家又争斗不休。太子颓废,光王志在必得,你且万事要小心留神。”
袁珝道:“三哥放心。”两人互道珍重,袁琚自过亭而去。
泰王去世数日后又逢中秋。满朝文武皆为泰王守孝,三月内不可闻歌阅舞、大摆筵席。因此中秋佳节过得悄没声息。太子于泰王府一闹,那建议废太子的奏折如雪花般四处飘来。皇帝借故丧子之痛躲避争端,多日未有上朝,只看着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发呆。
王坛见皇帝深陷忧思,命人将窗子打开,谓皇帝道:“皇上,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您瞧,今日月色真好。钦天监报说这样大的月亮每一甲子才见一回,甚为难得。”
皇帝抬眼一望,观月亮果然大如银盘,仿佛要扑窗入怀。遂想起昔日在安王府中妻儿绕膝共赏佳月的情形。那时的太子袁瑛明秀聪慧,泰王袁珏身体康健,只是年岁尚小,走路还不稳,他就将他抱在怀中。可时光荏苒,早已今非昔比。皇帝思及旧日情形,不由叹气道:“月依旧,人难圆。”
王坛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皇帝道:“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确实亘古难全。昔日我与皇后,携太子和泰王月下谈笑,何等温馨。如今却只剩我与太子两个。”言罢不由心软,起身令王坛备轿。
轿撵行至东宫,里头灯火通明,隐约有歌舞之声传出。皇帝不觉惊疑,屏退左右,只王坛随侍,入内来看。
只见东宫大殿内,莺啼相绕,乐声萦梁,舞姬盈门,水泄不通。在外起舞鼓乐的几个先看见皇帝,急忙止了动作下跪叩头。皇帝方见太子执着酒壶,坐在殿中,左右美女,喂酒的喂酒,送果的送果,嘻嘻笑笑,好不殷勤。
太子亦是左搂右亲,情状甚是不堪。众女看见皇帝立马散开匍匐在地跪称万岁。太子喝得醉醺醺的,一见美女散了,一听乐声也止了,喝道:“继续唱继续跳,干嘛停了?”即见了皇帝立于殿中,满脸愠怒,他却笑嘻嘻地道,“父皇也来了?正好,正好,我与母后、四弟喝酒呢?”又当空举了举杯子,问,“母后,四弟,你们怎么不喝?”
王坛即刻命殿中人都退下,自己赶至太子身前,将太子搀起帮其整理衣冠。皇帝往殿上坐了,望见底下太子模样,痛心疾首,沉声斥道:“你四弟去世,你放声大笑一点不见悲伤。如今他去尚不足一月,你又在此莺歌燕舞。堂堂一国太子,实在叫朕痛心。”
太子却如一滩烂泥,东倒西歪地向皇帝嘻嘻笑道:“太子?太子?太子有什么好?成日家被当成靶子,你放一箭我放一箭,我这颗心被扎得满是窟窿。父皇对我这个太子不满意废了我就是,我反正也不想当了。”说着举手抓头上之冠掷于地上,宝冠上玉珠散落。
皇帝恨铁不成钢,怒极反笑道:“你!废了你?你说得如此轻松。你以为每一位废太子都能如廖王一般?廖王有开国功勋和太后作保,你又有什么傍身?古往今来如此多的废太子,他们是何下场你清清楚楚。”
太子嬉笑道:“是何下场?人生不过百年,谁都难逃一死。”言及“死”字,不免又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不由哭道,“人都要死的,我的程儿也死了。程儿,程儿,你在哪里?”
边唤边摇摇晃晃,东找西找,好似从前与儿子袁程捉迷藏的情形,行至殿上宝座,忽然手指往皇帝一指,哈哈笑道,“父皇,原来程儿躲在你身后呢。叫我好找。”
皇帝一惊,转身一看,并无人影。
王坛拉住太子劝道:“殿下喝多酒眼花,哪来的小郡王?小郡王去逝多年啦。”
太子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他就在这里,就在东宫。我每日每夜都能见到他,每日每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王坛急忙止住他道:“太子不可妄言。”太子闭着眼,打出两个酒嗝。
皇帝满目悲戚,拂面叹道:“此子不可救也。”乃朗声谓之道:“你若果然不想当这太子,便如你意。”言罢拂袖而去。
行到大殿门口,忽听见太子歌声传来,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清寒月色中,声音乘着凉风过耳,听来甚为凄楚。
翌日皇帝升朝,以太子不孝不悌之罪,下令废太子贬为常郊王,又借太祖皇帝大行二十周年祭,令即日起入皇陵为太祖皇帝守陵,无令不得回朝。
立时朝野纷纷,风雨将侵。力保太子的许氏阖府皆人心惶惶。老开国公许钊长子战亡,还有三子——承袭开国公的二子许术、三子荆州侯许杭、四子鸿胪寺卿许林,在太子于泰王府触怒龙颜时就担心太子失宠,上奏为太子说情。
如今突闻圣上旨意,便往翻云殿外跪谏皇帝收回成命。当年袁氏走投无路,投奔许钊,许钊识英雄,惜英雄,借兵借地予袁氏,助袁氏一统天下,功绩无人能比。皇帝念许氏之功,不问罪驱赶,只任之不理。
三人从巳时跪到申时,双腿失去知觉。眼见日头西斜,一乘轿撵从殿门而入,三子认得是老父许钊之轿,想去迎接,可这会儿跪了这许久,眼晕目眩,口干舌燥,站立不能。
那轿撵停至三人身旁,许钊颤颤巍巍,由下人搀扶出来,虽老态龙钟,但神志尚清,谓三子道:“圣旨既下,陛下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尔等跪谏形同逼宫。我许家恩宠已极,切不可恃宠而骄,还不快快退去。”说完又朝着大殿跪下身去,叩头一拜竭声喊道:“老臣许钊教子无方,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闻知许钊前来,立刻命王坛传出话来道:“中秋刚过,暑气未消,许公年事已高,不可过劳,且回府将养。”又赐下补品御药。
许钊已是八十高龄,早已颐养天年,惊动老父,三子俱是内疚。皇帝体恤老臣,又命人领着三乘软榻,将许术等人抬出宫门。
门口许氏孙辈,许令冶、许令冲等早已率家人等候多时,接过轿子谢恩而去。回至家中,众儿孙又是请御医把脉,又伺候换衣洗漱,忙至巳时末。第二日,三子不敢懈怠,又往父亲院中来请罪,时至晌午,许钊方令人传出一张字帛交予三子,三子展开看了,上书只一个:“珝”字,不由面面相觑。
泰王薨逝登时将京内吃喝之风杀了下来。陆雨再不必去应酬那些个贵人,自得清闲。因覆雨剑谱被烧毁,便想将所学记录下来重新成册。这日正在房中整理,忽一道劲风扑窗而入,迎面袭来,她侧身躲过,只听“啪”一声,转眼看,身旁橱柜一颗石子直钉入内、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