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选择去京都读书,是因为乐平比我早两年去了成都。
“至少,这两座城市的气质是一样的。”我这样安慰着乐平。他是水乡少年,父亲早早故去,遗下孤儿寡母四人,身为长子的他,寄寓了家人无限的希望。他不能和我一道同行,我亦不可能随他去成都。
曾经,面对上海和成都的选择,他来问我,我两手一摊:傻瓜,这还用问?当然留在成都,以后把家安在成都多好……他就留在了那个地方。
有一阵,我时时留意机票打折的情况。南京到成都的航班老是没有折扣,我去往成都的喜悦在机票这个问题上一延再延,一颗心,冷了复热,热了复冷,就这么一直被机票给耽搁下来,直至我东渡。
但,这丝毫不削弱我对于成都的想象力——即使乐平,没在信中细细描摹它的宽巷子、窄巷子、玉林西路、大慈寺、青羊宫、綄花溪……我甚至想象过大慈寺的落叶。我坐在小竹椅上喝茶,银杏树的叶子飘下来,一直落到我的茶碗里,茶色即便不是青碧如天,有什么要紧,只要跟心爱的人一起……成都稀少而珍贵的阳光,比金子还贵。
三年后,他如期毕业,得了研究生学位,并没留在成都,而是北上去了京城。
我得到消息,已经是来年的暮春。我学业吃紧,当初在父亲的逼迫下,放下历史,选读了法学专业。但自进京都这所大学的法学研究院起,我一直没有快乐过。毕业遥遥无期,我看不到希望,想转而攻读东亚史,虽然以后就业艰难,但到底可以如期拿到学位。
乐平告诉我,他已经在京城一家古籍出版社安顿下来。并且开玩笑说:你常说京都的乌鸦多,你到我这里来,也可以看到大只大只的乌鸦,都是从故宫里飞过来的。我难过地在电话里哭泣:你知不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乐平沉默,许久才争辩:人人都朝这跑,你不想想今后我们的孩子?我们辛苦一时,以后到他们那一代,就好了。
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看到了自己的私心,我只想择一城得安居,做自己喜欢的事。
日子缓缓流过,我渐失眠,深夜爬起来趴在窗台上看月亮,月亮缓缓从屋脊露出一角,云层柔软,远方的灯火映得天空边角微微泛红,好像掀开来还有另一个世界。
乐平在电话里那头质问: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和我结婚?
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恼怒。
我很伤心,长久沉默。他见我不回答,继续在电话里指责:你太像一个孩子,生活怎么能如你所想?有时候我们固执地认为“生活当如何”,是我们眼界太窄……
我以为自己不介意,因为他说的有道理。但我曾这么信赖他,如同信赖阳光、雨水,我有我的期望。爱情初来时悄无声息,少年之爱,他的温暖,等同我的体温。每周与他约在图书馆见面一次,同一个时间、地点,两人在楼梯间打一个照面,便默契地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又不舍地回过头,目光在空中相遇,窗外阳光正好,厅内如此安静,我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但现在,我们开始怀疑彼此的人生,我第一次站在外围打探他和自己。我生性散漫,不善经营,读书做事全凭兴趣所致。他有计划有抱负,滴水不漏,稳打稳扎。我想调整专业,却不敢与他商量,怕他失望。偶尔与他上街逛店,看着眼前一片璀璨,也曾激起三分斗志,要为这繁华世界争取若干,但回到书斋,闲云散尽,我看到自己的本心,裸露如山石。
乐平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年底不回国完婚,他亦没信心和我走下去。
我没等到年底,我于那年的金秋回到京城 ,金秋,是这个都城最好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