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畅在电话里说，调查人发现我们的图片跟猎鞋网的一模一样，怀疑我们是盗了猎鞋网的图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随时都会面临侵权的起诉，导致关站和赔偿的风险，所以咖啡长廊暂停了投资。

我脑袋迅速转动起来。如果咖啡长廊停止投资，我将面对两个迫切的问题：一，资金断了，银行贷款已经达到授信的上限；二，人心散了，冯畅、杨卫兵、胡金都是冲着发财才跟着我，才来创鞋网的；吸引他们的是创鞋网的融资和后面的IPO。有没有可能找到新的投资？这个希望太渺茫了，投资圈是通的，一家不投，家家不投；另外，时间太短了。至于创鞋网本身做到收支平衡或盈利，那还早着呢。

思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我就决定了。我让冯畅联系尹菲，我需要马上见到蓟乐山。让她做完这件事后来医院接我，然后一起去咖啡长廊。

跟着，我跟樊妮说，融资出了点问题，我需要去处理，让她好好吃饭，安心治疗，别想太多。樊妮刚才问我“是不是特让人憎”时眼里流露出对我的期望，此时已荡然无存，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对我的话不做任何反应，也不发怒，冷冷的，宛若路人。我心里遽然一阵莫名的疼痛，像压挤，像撕裂，像缠绕……疼痛稍退，我在樊妮空洞无神的眼光中走出病房，去到走廊的樊妈妈身边。樊妈妈还在抽泣。我说，阿姨，我有紧急的事要离开一会，晚上我还回来陪床；樊妮情绪稳定些了，这时特别需要人陪，你就多跟她说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最后，我还强调，我一忙完就回来。

我在樊妈妈慌乱的目光中离开了医院，上了冯畅的车。车上，冯畅还说，百度、淘宝、微信、微博......几乎所有的热门的APP都是抄的，为什么就我们有问题？我有点尴尬，也有点无奈，说，我们抄得比较笨拙，抄得比较懒惰。冯畅不解地望着我。我没解释，满脑子都是一会跟蓟乐山交涉的预案。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后海，却在咖啡长廊喝足了两个小时咖啡，我喝了三杯，上了两次厕所，冯畅喝了两杯，上了一次厕所，才等到蓟乐山的接见。咖啡长廊真是卖咖啡的，味道不怎么样，价格比星巴克还要贵。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蓟乐山为了卖咖啡，故意拖延接见我们的时间。

尹菲带着我们上到隔层的二楼。尹菲和冯畅的高跟鞋蹬踏在木板上发出悦耳的响声，这声音经过木板共鸣再传进耳中，尤为动听；踢踏声一唱一和地把我夹在中间，送到蓟乐山的办公室。蓟乐山正坐在他办公室的茶几边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三个咖啡杯，一个是空的，另外两个还有小半杯。

蓟乐山见我们来了，就对尹菲说，小尹，叫楼下小哥送两杯咖啡上来，再把这几个杯收了。我说，蓟总，不用了，咖啡喝得够多了，我们直奔主题。蓟乐山说，好，你解释一下网站图片来源。我恧缩了一会，支吾着说，没错，图片是从猎鞋网爬来的。蓟乐山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又像是早就在等这句话，他忽地站了起来，质问我，你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吗？我再次窘迫不堪。蓟乐山接着说，产品宣讲时你为什么不说明？你这是欺骗，是诚信有问题；万一我们投资了，不仅随时面临法律风险，还会给同行耻笑，以后无法在这行立足；你这是在坑我。他快步在办公室里踱步，语气越来越尖锐，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温文尔雅，最后气喘吁吁地说，你走吧，我们决定停止投资，以后，创鞋网跟咖啡长廊没关系，各走各的。他端起一只手，做出送客的手势。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跨步而出，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走就走！但是，但是太多的背负压得我抬不起脚，也不敢抬：梦想、时间、金钱、伙伴……我的身体夯在那里不动，心里却激荡不已，汗水不知不觉从额头渗出，沿着脸颊汇聚成流，直往下淌。

蓟乐山说，怎么，你还不走？他带着侥幸逃出陷阱的怒气和刻薄。走？我不能走，走出这个门，创鞋网就崩塌了、消散了。我驱散了一切杂念，抓住这唯一的绳索。间隙间，我说，蓟总，您是看好这个项目的，对吧？不然您之前也不会决定投资。蓟乐山说，没错，但——我打断他的话，抢着说，现在是因为图片存在风险，而让您不敢投资，对吧？他说对，但——我继续抢说，如果我们把图片换了，换成我们自己做的图片，甚至效果更好，您会维持您原来的投资决定吗？我说完看着他，让他把几次给我打断的话接下去。他却迟疑了，没有马上说话，而在考虑我的刚才的话。房间里静悄悄的，连楼下咖啡沸腾的细微“咕咕”声音都能听见。尹菲和冯畅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蓟乐山身上。少顷，蓟乐山才说，你知道整个图片工程有多大吗？我说，我知道，所以才会导致今天的误会，不是我诚信有问题，是我想取巧而已。最后，我还说，您上次不也说过，创业不就是把有限的资源最大化利用吗？

蓟乐山回沙发坐了下来，并招呼我坐下。我说，不坐了，蓟总，你给我半年时间，我把全部图片换了，效果将会更逼真，体验度将会更好。蓟乐山沉吟不语，似乎脑子正忙着计算......半晌，他说，一个月。我说，五个月。他说，二个月。我说，四个月。他说，三个月，极限了。我说，好。

车上，冯畅问我去哪里。我看了看时间，快五点了。我说，回公司。然后，我打电话给银行的贷款经理，希望他把我的授信额度提高，再提高100万。他说不行。我问他是否有其他办法可想。他说，除非你拿新的资产来抵押，否则，真没办法。他说，银行就是这么死板的。这个经理打交道了三年多，关系还可以，我相信了他的话，这条路堵死了。我除了在樊妮家的那几条底裤，已是孑然一身。

回到公司，我叫了胡金，让冯畅去叫杨卫兵，我们聚在会议室开会。我说，变故都知道了吧？咖啡长廊决定停止投资，是因为我们的图片是猎鞋网的，没有它的授权，就算我们偷的；现在我们无法找猎鞋网授权，即使找到，他们也不会授权，我们是竞争对手；所以，我们只能自己做；我争取到三个月时间，把网站全部的图片换掉，换成我们自己的；这样，咖啡长廊还会维持原来的投资决定。杨卫兵一脸懵逼，冯畅一知半解，胡金心知肚明。胡金叹了口气说，还是来了，不过，三个月时间，完成不了。我大声说，完成不了也要完成。胡金说，老大，这不是声音大就能解决的，430万张图片都是实打实的，从原始照片拍摄，到抠图、到渲染、到配型、到切割、到命名，你知道有多大的工作量吗？我们当初爬人家的，不就是因为这个坎自己跨不过去吗？我说，现在不是讨论能不能做，而是怎么做出来，怎么过这个坎。我目光从杨卫兵、胡金、冯畅脸上一一扫过，说，老杨你打鞋样，我拍摄、修图、然后抠出白底图，小胡你做配型、切割、渲染、命名，冯畅你除了日常推广引流以外，也给胡金帮手；然后再找人，招聘也好，临时也罢，需要多少人我们就找多少人，务必在三个月内完成全站图片替换。杨卫兵和冯畅点头称好，胡金问我，老大，预算呢？我说，没预算，只管做，钱我来想办法。

然后，开始讨论具体工作。创鞋网上现在有173种材料（14类材料，每种材料又有几种到十几种颜色），每种材料至少需要打出一只高跟尖头的短靴样鞋——短靴鞋帮的覆盖面大，可以从短靴上切割出单鞋、凉鞋，把高跟压缩成低跟和平跟，把尖头切割成圆头和鱼嘴，反之则不行。每只样鞋拍八个角度的照片，然后抠成标准尺寸白底图和原图交给胡金。他需要把标准图导入3D渲染软件，组成立体模型，然后调整曲直、明暗、色彩、钝锐…最终再配不同鞋型切割出不同的部位，命名为数据资料，供程序调用。胡金的工作量最大，以他为核心，我们其他人在他的上游或下游配合与梳理，让流程能够顺利、快速走下去。人员也让他去招聘和安排，他才内行。我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剩下准备资金。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多，晚餐也在会议中解决了。散会后，我回到医院已经十一点，还给值班护士卖了好几个可怜相才得以进入病房。

病房里静悄悄的，隔壁床病人和王姐都睡下了，只有樊妮还睁着眼。见我进来，王姐挣扎着要起来，我虚按了下手，让她别起来。我指着樊妮问她，她晚饭吃了吗？王姐说，吃了一点，不多。我说，好，你睡吧。我轻轻地走到樊妮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在她手背轻抚了一下，说，妮妮，睡吧。

我满脑子是鞋子、图片和钱的问题，思绪混乱，毫无睡意，眼前的景象也变得虚幻：病床、桌椅、樊妮、王姐、隔壁床病人、病房里一切的物件仿佛都在飘浮，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于是，我蹑手蹑脚走出病房，来到电梯旁的步行楼梯间，推门进去，在转角里抽起烟来。抽到第二支烟的时候，脑海中的一个画面忽然跳了出来，愈来愈清晰：适才樊妮看我的目光里有想和我说话的期盼，对！我摸她手时，似乎还有抽动了一下。我连忙把烟掐灭，走进病房，回到她身旁。她已经闭上眼睛，似乎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