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三在这一方里也算小有名气。这人长了一张上窄下宽的蛤蟆脸,说起话来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个蛤蟆,人就给起了个诨号叫蛤蟆腮。当地方言里an、ai两音分不清,再加上他排行第三,叫着叫着就成了蛤蟆三,没人记得他的大名了。
蛤蟆三法子多,有时是妙法子,也有时候是损法子。
这地方有个风俗,家家堂屋门东旁垒个方台子,大概一米多高,一米见方大小。这是个标配建筑物,费不了多些料,下面用砖泥搭墙,上面盖一块水泥板就成了。干嘛用的呢,过年过节烧香上供用,那该能用几回?因此家家垒香台的时候就在下面留个小门(不知道为什么门总留在北边,那地方很窄。),女主人天天傍晚把养的十几只鸡撵进去,于是香台就成了鸡窝。一个物什放在这个建筑物上,你要问男人,他会说在香台上,要问女人,她一准说在鸡窝上。这大概是因为过年上供烧香都是男人的事,而天天撵鸡都是女人进行的原因。鸡窝和香台合二为一,这绝对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创举。记得我家的鸡窝是两层的。小时候,傍晚屋里黑了,但还不该点灯,我就出来趴在鸡窝上写作业。这个时间正是母亲撵鸡上窝的时候,她总说鸡住上二层小楼了。
后村的辣疙瘩是个摸鸡贼。辣疙瘩是当地对一种吃根的菜蔬的称呼,这种菜是腌咸菜用的,圆轱轮的类似蔓菁的东西(也可能就是蔓菁),表皮皱皱巴巴的。这种叫法也很特别,前后两个字音都很重,中间的“疙”字似有若无地带过,听起来很有一种味道。
辣疙瘩长得很像个辣疙瘩。他摸鸡很有一套。
天黑透了,人都睡沉了,鸡还不该叫头遍,辣疙瘩开始行动。他潜到踩好点的人家院子里,把一把格当(就是高粱秸秆)撒在硬土地上,用麻线纳的布鞋底来回搓,据说鸡听见这个声音就会轻声地咕咕起来。辣疙瘩能听懂这种语言,或者说是鸡的梦呓。听一会儿这家鸡窝里有几只公鸡几只草鸡,是当年鸡还是老鸡,他心里就有个回数了。手伸进鸡窝里,不捂不抓,五指叉开,托着鸡肚子慢慢往外抽。鸡正睡得迷迷瞪瞪,既不打扑棱也不叫,舒舒服服地乖乖地跟着出窝。
辣疙瘩摸鸡也不是没有原则。一是当年鸡不摸。他说鸡这一小辈儿不长,来世上一招儿怎么也得叫它过上一轮年月。二是穷人家的鸡不摸。穷人家养几只鸡,一家人吃盐都得从吵鸡肚子里算计,你摸去了人家一家子连盐都吃不起了,那不落忍。
蛤蟆三过得殷实。他还好抽两口。这天睡觉前烟瘾又上来了,歪在床沿上咕噜咕噜抽了一阵子,抽完脑子兴奋,睡也睡不着,就和老婆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说着说着就要眼皮打架,才刚一迷糊,老婆子就推着他说:“我怎么听着咱那只芦花老母鸡咕咕叫呢,不是有摸鸡的吧,你起来看看。”蛤蟆三并没睡沉,他也听见了芦花鸡叫,但是故意大声对老婆子咋呼:“哪有鸡叫,就你事儿多,你不知道我缺乎眼(夜盲症)?有摸鸡的我也看不见。”外面辣疙瘩刚刚溜到他家鸡窝旁,听见屋里说话,赶紧躲到鸡窝东边趴下,接着听见蛤蟆三说自己是缺乎眼,又胆大起来,蹲着身子慢慢挪到北边鸡窝门口去,伸手往鸡窝里,托着一只鸡出来,黑影里一看那鸡的姿态,就知道是只老母鸡。心里立刻乐开了花,盘算着等天明到集上,要是赶上坐月子发汗的,卖个好价。这地方坐月子的妇女满了月,都用芦花老母鸡发汗。辣疙瘩轻轻地把母鸡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鸡笼子里,正准备起身,离他一步远的堂屋门吱扭开了。拉疙瘩没敢动弹,就势窝蜷在鸡窝门口,别过头去一看,蛤蟆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斜楞着身子站在门口,手里也没什么家伙,嘴里嘟嘟囔囔骂着屋里头的人:“你个熊娘们胡猜猜,哪有什么摸鸡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伸右手摸着倚在西边门后的顶门棍,照着辣疙瘩楞头一棍。这鸡窝门跟屋门一步远,拉疙瘩又蹲在地上,躲都躲不叠。再说辣疙瘩心里正盘算着,这老家伙看不见能听见,我先蹲老实了,等会儿他关上门我再轻轻地溜出去,心边儿上没防备有这么一下子。
辣疙瘩昏死在鸡窝门口。蛤蟆三上前摸了摸,没动静了,一时也弄不准是死是活,干脆心一横,去他奶奶的,反正你上我门上来的,关门睡觉,天明再说。他把门哐当一关,睡了。
第二天早上,鸡窝门口啥也没有。
蛤蟆三根本不是什么缺乎眼。
辣疙瘩从此不再摸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