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上生明月
陶秀珍领着6岁的娜仁,带着奶娘和莲蓉,由北京先去了天津,然后再乘上了天津至上海的轮船。
这是娜仁第一次出远门,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那条船,在娜仁当时的眼睛里好大,大得简直就是一座大城堡,会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水面上跑的大城堡。这片水面,娜仁知道就是大海。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的,是妈妈告诉她的。妈妈教过娜仁一首诗,那时候娜仁3岁,那首诗叫《春江花月夜》。诗里的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妈妈告诉她,大海一望无际,再也没有可以大过它的物体了,连大山都会被大海包容。现在这座会移动的大城堡,到了海上一下子就渺小起来,给娜仁的感觉就像她那些小玩具一样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娜仁懂得了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6岁的娜仁靠自己懂得了,人类在大自然的面前有多么的渺小。
海上的第一天,娜仁一直站在二等舱的甲板上,贪婪地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望着船尾翻卷起来的雪白浪花,还有那些不断追逐着浪花飞舞的海鸥和海燕。先是莲蓉陪着她,以后换成了奶娘,到了天将要黑的时候,换做了母亲陪着。甲板上流连的人换了一批有一批,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却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做什么?或许连娜仁自己都不明白吧?恰恰是这一夜,小姑娘独自悟出了第一道人生真谛。这个时候,恰是月升之时,那天还是个月圆之夜,当一轮皓月,在那片浩渺无边际的深蓝色的大海上,冉冉升起的时候,所有的事物仿佛都进入了一种美妙的梦幻世界里,一切都变得安详、静谧。甲板上有很多游人,都在欣赏这幅美妙的海上明月图。此刻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咏诵着大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此一首古香古色的诗,从一个如此稚气的孩子口中被咏诵出来,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静静地听着。
一对外国夫妻走过来问陶秀珍。
“她,是你的孩子?”
“是的。是我女儿。”
那个一头金发的女人拉着娜仁的手,好生喜欢地又问:“她有多大?”
陶秀珍微笑着对娜仁说“你自己告诉这位阿姨吧。”
娜仁仰起头回答:“我六周岁了。”
金发女郎很是惊讶地说:“六岁?可这是一首很难读的诗歌,你居然背得这么好。”
娜仁轻笑着回答:“因为我是爱新觉罗.娜仁,是大清秋华格格。这首诗我3岁就会背了。现在是看见了海上生明月的景色又想起了这首诗。”
有人吃惊地问:“格格?这个小姑娘是格格吗?她不是才六岁吗?她出生的时候,早就是民国了吧?”
正巧奶娘从舱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件衣服,她把衣服披在娜仁身上,先对娜仁说:“格格,很晚了,海上风大天凉,还是回去歇息吧?”然后转身很认真地回答:“我们秋华格格,是大清末代皇帝御封的最后一位格格,也是出生在紫禁城的最后一位格格,是皇帝的堂侄女。”
陶秀珍走过来,拉着娜仁的手朝舱里走去。
那位金发女郎却过来说:“夫人,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可以答应。”
陶秀珍笑着说:“请说吧。”
金发女郎指着手里拿着相机的丈夫说:“请允许我和您的女儿,大清的最后一位格格一起拍一张照片。我和丈夫都是法国人,是记者。中国的大清朝,已经在很多年前就不存在了,没有想到我们还可以见到一位格格,太有意思了。夫人,可以吗?”
陶秀珍想了想,同意了,说:“这位女士,我同意你和小女一起拍照,不过有几句话要说明一下,希望你把这张照片发表的话,要说明一下。”
金发女郎兴奋极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夫人,我答应这一个很合理的要求,您请说吧。”
陶秀珍说:“刚才那位先生说得对,大清早就不复存在了,中华民国已经成立16年了。不过我的女儿的确是大清末代皇帝溥仪,册封的最后一位格格,她是民国11年,也就是1921年在北京紫禁城出世的。三年以后,大清皇族永远离开了紫禁城。我的丈夫是那个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哥哥溥彤,是个亲王,所以我的小女儿被皇帝封了秋华格格。她是大清的最后一个格格,同时也是中华民国的小公民。我希望你们发表照片要说明这一点。”
金发女郎抱起娜仁拍了一张照片。
两位法国记者回去以后,发表了一篇报道,《大清最后的格格——喜欢唐诗的民国小姑娘》,刊登在法兰西日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