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复读着这两个剧本,鲁迅的《过客》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久久思索。久久沉默。这两部作品都散发出一种这样的气息:人生意义的虚空。唯一的区别是:前者的虚空是一种倔强的虚空,一种属于战士的倔强;后者的虚空是一种认命的虚空,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
鲁迅的过客不愿去等待那个不知真名的戈多,他只愿去寻找。他说:“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但是,等待过客的是什么呢,在前面?
“过客”两个字给人一种焦虑、紧迫、无所依靠、无所归依的感觉。过客是不踏实的、不幸福的、不带喜剧性质的。是的。过客。他不是归人。
(二)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对鲁迅最熟悉的评价。但鲁迅真愿意接受这个评价吗?
“对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对国民性进行了最深刻的批判,对封建制度和礼法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与讽刺。”这些就是鲁迅作品最主要的意义吗?
大师是容易被误读的。因此,一些知名学者大力提倡道:挖掘鲁迅的光明面。
(三)
过客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自我为原型创造的。鲁迅一生都在寻找,他也曾欣喜若狂地认为找到了答案。达尔文的进化论曾给予了他莫大的激励,使他看到了青年看到了未来。但后来,他失望了。因为他发现,不是青年必定胜过老年,青年中也有败类,也有叛徒。丰富的人生体验与对世界充满的热烈的爱以及他天才的思索,成就了他薄薄的一本《野草》。对那些“言必称希腊”跪倒在西方理论里的人,我想说:在生命哲学方面,鲁迅丝毫不会逊色于叔本华、尼采等。一本《野草》,使鲁迅先生可以毫不汗颜地站在生命哲学家行列。他对生命思索的深刻程度足可以与许多哲学家媲美。他以诗一样的文学承载着沉甸甸的思想与智慧,以诗一样的文字完成了他自己的生命哲学体系。
在《野草》里面,鲁迅先生不再无理由地给什么加一个花环,而是毫不掩饰地道出了生命的本相与事实,道出了悲剧与虚空才是社会与人类本质特征的感性体现。他探寻出了生命本来神秘的深渊,于是,达到了一种大澄明与大解脱。他怀着对生命与世界深深的爱,却发现了它的无意义。他说道:“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恨本根植于爱,同样,没有热情,也无法产生空虚。但是,鲁迅先生是个战士,在无物之阵举起投枪大踏步走,虽然最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虽然最后他是一个败者。“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因为鲁迅先生已把生命的意义赋予了过程和不死的精神。“我对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他沉默着,达到了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的澄明境界。他同时也不甘心。
面对时间、永恒、意义……我们只能沉默,只能做一个能言的哑者。我们的言语只能溅起少许的泡沫。这不是一种悲观的人生态度,而只是勇敢而理智地去面对一个事实。像庄子看透红尘之后的逍遥游与叔本华绝望之后的及时行乐,鲁迅做不到。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于是,他严肃地面对着那片空虚,还要去行走,还要举起他的投枪,最后沉没于完全属于自己的黑暗里。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冻灭,还是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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