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S的关系很好,好得就好像经历完一场漫长考试折磨之后在走廊上相遇的同年级同学,不一定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但共享走出考场后如出一辙的释然或担忧。可能彼此之间并不眼熟,但聊起来的时候格外融洽,简直像是相识已久。
我们并不是朋友,而是一天只当一小时聊天对象的陌生同学。我们或许在同一个考场中坐过前后桌,只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
高三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的五感模模糊糊地变钝了,并不比印刷粗糙的几何试卷更多几分色彩。好像除却即将会拥有的光明未来之外一概不用管,只需安安静静沉在暗色的水底等待被允许上浮的一天。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然而也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没有真正地反抗一回的那种疯狂。以我仅有的冲动也只足以让我形式意义地逃几回晚自习,性质更加类似于幼稚的挣扎。
我并没有真正想要去做点什么,而只是茫然地躺在操场上凝望天空,和古往今来无数观星者一样平白无故生出一些大而空的忧虑来。譬如我存在的意义,又譬如我该去往何处。
最终结论殊途同归:这座城市的治霾举措颇有成效。
星星为什么非得挂在天上发光不可呢?做一颗流亡的彗星在大气层里燃尽也比塌陷为一颗白矮星要好啊。如果你每七十六年回来一次人们还会给你取名字,而不是顶着一个数字与字母混合的编号走过漫长孤独的一生,或者被毫无意义的一纸空文安上这样那样的一厢情愿。
S是我这些牢骚唯一的听众,我第一次跟他提起这些想法的时候,他告诉我,其实那些星星都是有名字的。
我和S说上话是因为我找他借望远镜。我们的区别大概是我只是个消磨时间的,而S,他是真能叫出那些小光点的名字。他知道这个季节有哪些亮星,也知道我们这座小城市能看到哪些星座。
从那以后每到晴朗的夜晚我就在晚自习后去找S,和S在操场上天南海北地聊。
我们聊星星,聊小说和漫画,交换音乐播放列表;从不聊学习,也默契地没过问对方名字。
我毫不怀疑S在这些事情上是个真正的天才,他知道关于天空的一切。关于S,我知道两件事:他喜欢星空,以及他最大的愿望是看一次流星雨。想来S的志愿会是天体物理那样严谨又浪漫的专业。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有一天我去找他时在书包里装上了绘画练习册想请他看一看,但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骤雨,来势汹汹又时时不停,几乎要浇落星群。是初夏了,一场雨过后灌木丛里疯狂生长的潮气能把人闷坏。空调机呼呼地吞吐着干冷的风,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像弹琴,霓虹灯溶在雨水里。
回寝室时再看,装在背包里的练习册果不其然被浸湿一片,颜色线条都晕染成一环一环。我在空床铺上把它摊开,心想,今后或许没有时间重新填满一本新的了。
后来一连阴天,我没再见过S。和我共享繁忙学业里片刻松弛的S,并不是我的朋友,而是名字和相貌都不能确定的陌生人。我期待S有这份默契,会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来见见对方,重新聊起老话题,或许成为真正的朋友。不过默契到底是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并不比交情平平却有一本花名册做见证的同班同学来得有迹可循。
我做数学试卷的时候看到试卷上的符号,偶尔会想起S。他给我讲过双子座参宿α和参宿β,说那是两颗咄咄逼人的,“优等生般的”亮星。他还说自己最喜欢夏季,因为夏季天空干净又明亮。我衷心希望他得偿所愿,能看一次流星雨。
最后又有某一天,一个我不记得具体日期的日子,我的朋友告诉我她生日想要一盏星空灯。这种奇妙梦幻的小装置可以让时间与空间在你房间里无声地挪移,从冬季闪闪发光的猎户座一直看到蜿蜿蜒蜒流过南天的波江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微微一动,突然想起S来。我觉得他懂得那么多、那么美丽的星空,不单单因为他是个天才,还因为他有这样一盏星空灯,可以随时沉到银河里做一场美梦。梅雨季实在是连绵不断又不讲道理,自己拥有一片星空,就没必要固执地等天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