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弦

手术室外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顶灯把常子靠在墙上的影子压成薄薄一片。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他垂着眼,盯着自己摊开的左手。

修长,骨节分明,天生为琴键而生的一双手。只是那左手无名指,突兀地短了一小截。新鲜的断口被纱布草草包裹着,边缘洇出暗红的血迹。

“常先生?”护士的声音小心翼翼,递过来一份文件和笔。她的目光忍不住又瞟向那只残缺的手,“您……真的确认签字吗?这手……”

常子没抬头,视线胶着在对面那扇紧闭的、亮着刺目红灯的手术室大门上。他伸出右手,那只完好的手,一把抓过笔。笔尖戳在捐献者签名栏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张。

“少废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里面那把大提琴,”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扇红灯门,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着火,“是我的命。”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常子”两个字,力透纸背。

监护仪的滴答声是唯一活着的证明。杨招娣睁开眼,视野里是单调惨白的天花板。喉咙里插着管,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然后,迟钝的神经末梢才将剧痛的信号从左手疯狂传递到大脑——不是伤口疼,是那只移植来的手,从骨头缝里、从每一寸新接驳的神经里,爆发出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剧痛!

“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嚎冲破了呼吸罩的束缚!她身体猛地弓起!冷汗瞬间浸透病号服!

“杨小姐!别动!是排异反应!按住她!”护士惊恐的尖叫和纷乱的脚步声瞬间包围了她。

冰凉的液体快速推入静脉,强烈的镇静剂暂时压下了疼痛,却压不住意识沉浮间,一个冰冷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狠狠楔入脑海——常子。

他人呢?

手术前,最后印在视网膜上的,是他隔着手术室缓缓关闭的门缝,望过来的那一眼。深得像古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汹涌情绪。

直到第三天下午,主治医生站在她床边,避开了她灼人的目光:“杨小姐,您的左手移植手术非常成功,排异反应也控制住了。但是……常子先生……在您手术结束当天,离开医院后……遭遇了严重的连环车祸……当场……身亡。请节哀。”

轰——!

世界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只有“身亡”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她的太阳穴!眼前猛地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爆!剧痛从左手的神经末梢瞬间炸开!

常子……死了?

那个在她琴房外淋了一夜雨,只为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的常子?

那个在她确诊神经性肌肉萎缩、右手再也无法用力按弦时,红着眼说“你的手废了,老子就把手剁了赔给你”的疯子常子?

他死了?

“嗬……嗬……”杨招娣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左手移植的部位传来一阵强过一阵、如同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眼前彻底被猩红的血色覆盖,意识再次被黑暗吞噬。

常子的葬礼冷清得像深秋的落叶。

杨招娣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站在角落里。左手包裹在厚厚的纱布里,藏在宽大的衣袖下,依旧传来阵阵闷痛。她看着灵堂正中那具冰冷的、盖着白布的棺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杨小姐。”助理小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疲惫。他递过来一个方方正正、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银色箱子。“这是常先生……遗物里唯一指明要交给您的。”

杨招娣的目光落在那个箱子上。冰冷的银色。她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触碰到箱体,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密码……”小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说……是你们第一次合奏拿奖那天的日期。”

第一次合奏拿奖……杨招娣的瞳孔猛地一缩。十七岁的夏天,市青少年音乐节,他和她,钢琴与大提琴,《勃拉姆斯狂想曲》。领奖日期?

0715。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密码锁上颤抖着按下这四个数字。

“咔哒。”

箱子开了。

一股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猛地冲了出来!

杨招娣死死捂住口鼻,目光死死投向箱子内部——

透明的、淡黄色的福尔马林溶液里,静静地悬浮着一小段东西。

苍白,微微蜷曲。

那是一截人的手指。

无名指。

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在无名指那微微泛青的、浸泡得有些半透明的指甲盖上,用极其细密、深刻、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痕迹,清晰地烙印着一行微小的字:

“替我护她的弦”

替我……护她的……弦……

嗡——!

杨招娣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左手移植的部位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右手废了……老子就把手剁了赔给你……

原来……不是气话!

“呃啊——!!!”

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啸,撕裂了灵堂死寂的空气!杨招娣眼前彻底一黑,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滑倒,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左手腕上厚厚的纱布,瞬间被一股温热的液体洇湿,透出刺目的鲜红。

复健室空旷安静,只有大提琴低沉喑哑的嗡鸣在四壁间回荡。杨招娣坐在琴凳上,脊背挺得笔直。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她咬着牙,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左手上。

那只手,包裹着她的断腕,也包裹着常子那截冰冷的无名指。每一次按压琴弦,每一次拉动琴弓,都像是在撕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新生的神经在抗拒,陌生的肌肉在抽搐,排异的隐痛如同附骨之疽。

琴声艰涩,断断续续。

“停。”复健师皱着眉打断,“杨小姐,你的左手无名指……力量传导还是不对。太僵硬了。放松,试着去感受它。”

感受它?感受常子那截泡在福尔马林里、刻着“替我护她的弦”的手指吗?每一次触碰琴弦,那冰冷的触感都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恨意。她重新架好琴,闭上眼。不去看那只诡异的手。她强迫自己沉入音符。

琴弓再次搭上冰冷的琴弦。她凝聚起全身的力气,灌注到左手的无名指上——常子的无名指上——用力地,狠狠地,按向指板上一个需要极大张力的高音F!

就在指尖的皮肤即将触碰到粗糙的羊肠弦的刹那——

“嘶……”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皮肉被划开的轻响!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无名指指腹传来!

杨招娣浑身一颤,琴弓差点脱手!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死死钉在左手无名指的指尖!

暗红色的血珠,正从指腹那薄薄的、新生的皮肤下,一颗接一颗地、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一滴。

正好滴落在下方绷紧的、微微颤动的G弦上。

粘稠的、暗红的血珠,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落在银亮的琴弦上,并未立刻滑落。

紧接着,第二滴血珠渗出,滚落,沿着琴弦的弧度,向下蜿蜒……

杨招娣的呼吸骤然停止!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看着那血珠在琴弦上缓缓移动,留下一条细长蜿蜒、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轨迹。

那轨迹……那轨迹的形状……

不是毫无规则的流淌!

它蜿蜒着,扭曲着,在银亮的琴弦上,极其诡异地……勾勒出一个符号!

一个她无比熟悉、刻骨铭心的符号!

一个在常子最后未完成的那份乐谱手稿上,反复出现的、代表着某种隐秘情感核心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特殊标记!

那血痕,在G弦上,清晰地延伸,停顿,转折……构成一个残缺的、却带着惊心动魄熟悉感的……乐谱小节线!以及后面半个……未完成的升降记号!

嗡——!

杨招娣的耳边像是炸开了一颗无声的惊雷!眼前的一切——琴弦、血迹、复健室惨白的灯光——都在疯狂旋转、扭曲!

常子最后那份乐谱……车祸现场散落的染血稿纸上,最后戛然而止的地方……就是这个未完成的小节!

琴弦上蜿蜒的血痕……冰冷地……续上了那个休止符!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呜咽,从杨招娣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她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指腹上,依旧在缓缓渗出的、新的血珠,看着琴弦上那抹刺目惊心、仿佛拥有生命的暗红印记……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

---

杨招娣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跌跌撞撞冲出复健室。左手无名指指尖的刺痛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诡异的伤口,温热的血珠持续不断地渗出,染红了包裹的纱布边缘。她冲回公寓,砰地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福尔马林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琴弦上那抹暗红的血痕,在她脑子里疯狂搅动。

常子未完成的乐谱……《无终》。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那份手稿,车祸后混乱一片,她只匆匆瞥见过散落的、染血的几页。最后中断的地方,就是那个未完成的小节线,那个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特殊标记。现在,她的血,常子的血,竟在琴弦上将它续写了出来?

荒谬!不可能!

她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疯狂的念头。可左手无名指传来的阵阵锐痛和持续渗血的异状,像冰冷的现实,嘲笑着她的自欺欺人。

必须找到那份完整的乐谱手稿!常子一定把它藏在了某个地方!那个疯子,他做事从来不留余地!

公寓被他退租了,遗物由小林整理后封存在他名下一个小型私人仓储中心。杨招娣用他留下的钥匙,像闯入一个被时光冻结的坟墓,打开了那扇沉重的仓库卷帘门。里面堆满了蒙尘的家具、打包好的书籍、还有……那架被白色防尘布覆盖着的、他曾视若生命的斯坦威三角钢琴。

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杨招娣无视了其他一切,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堆积如山的纸箱。标签上写着“乐谱”、“手稿”、“杂物”……她扑过去,不顾飞扬的尘土,粗暴地撕开胶带,将里面的纸张疯狂地倾倒出来!

巴赫、肖邦、拉赫玛尼诺夫……无数大师的曲谱散落一地。她的手因为急切和内心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纸张被翻得哗啦作响。没有!没有《无终》!

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带来辛辣的刺痛。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脚踝,向上蔓延。难道……真的在车祸中遗失了?或者……被他毁掉了?

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仓库角落,那架静静矗立的斯坦威钢琴。防尘布勾勒出它优雅流畅的轮廓。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骤然闪现!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掀开厚重的防尘布!灰尘如烟雾般腾起。她不顾呛咳,猛地掀开沉重的钢琴琴盖!

琴键黑白分明,像沉默的牙齿。她的目光,没有落在琴键上,而是死死盯住了琴盖内侧,那块深色的、光洁的木板——那是常子习惯性贴他正在修改或最珍视的乐谱草稿的地方!

木板空空如也。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

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指尖无意划过琴盖内侧靠近转轴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的木质纹理似乎……有一点点不同?比其他地方更光滑,甚至微微凹陷?

她用力按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

一块巴掌大小、伪装得与周围木板完美契合的薄板,竟然弹开了!露出了里面一个隐藏的、浅浅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乐谱手稿。

封面上,是常子那熟悉得令人心碎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无终》

——给虹

杨招娣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腔!她颤抖着,屏住呼吸,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份手稿。

纸张泛着旧色,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潦草的标注、涂抹的墨团。常子的笔迹时而狂放不羁,时而凝滞沉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他当时的心绪。她急切地翻动着,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旋律片段,它们曾在她和他指尖流淌,交织出最璀璨又最痛苦的乐章。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稿纸的下半部分,是空的。

只有最后一行,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小节线,孤零零地画在那里。后面,本该填写音符的位置,是空白的。只有那个特殊的、代表他们之间某种隐秘约定的标记,被潦草地画在小节线的上方。

而在那空白处的边缘,靠近稿纸的折痕处,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虹,替我写完它。用你的手。用我们的‘弦’。”

用你的手。用我们的‘弦’。

杨招娣的指尖猛地一颤,稿纸差点脱手!她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指腹上,那依旧在缓慢渗出、粘稠温热的血珠。

“疯子……常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泛黄的稿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

离音乐学院百年庆典的压轴演出,只剩最后三天。

杨招娣的名字赫然在节目单上——大提琴独奏,《无终》。

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学院里炸开。沉寂多年、右手几乎被判定演奏生涯终结的杨招娣,竟然要复出?还是演奏常子那首从未面世、据说连他自己都未曾完成的遗作?质疑、好奇、同情、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四面八方射来。

排练厅里,杨招娣对一切充耳不闻。她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坐在琴凳上,面前摊开着那份《无终》的手稿。左手无名指上的纱布已经拆掉,指腹上那道细微却顽固渗血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像一道诡异的符咒。

琴弓搭上琴弦。第一个音符艰难地挤出,干涩喑哑。排异带来的隐痛从未消失,新接驳的神经与肌肉在愤怒地抗议着不属于它们的使命。但更难以逾越的,是那巨大的、吞噬灵魂的空洞。每一次拉动琴弓,都像在拉扯着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血淋淋的丝线。

她尝试着去“听”常子留下的空白。她强迫自己沉入那份手稿最后戛然而止的情绪——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交付一切的平静?

琴声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挣扎。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无名指指腹的伤口在持续的按压和摩擦下,血珠渗出得越来越多,染红了琴弦,在光洁的指板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暗红印记。

“杨招娣,你到底行不行?”指导教授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打断,“情绪完全不对!这不是哀乐!常子最后想表达什么?是终结?还是……”他顿住了,看着杨招娣苍白如纸的脸和琴弦上刺目的血迹,终究没再说下去。

杨招娣没有回答。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着血污的左手无名指,看着琴弦上蜿蜒的、如同泪痕的血迹。常子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再次清晰地浮现——不是诀别的悲伤,是解脱,是交付,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托付。

替我写完它。用你的手。用我们的‘弦’。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地灌入肺叶。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空洞的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所取代。

她不再试图理解。不再试图寻找所谓的“正确”情绪。

她只是再次架起了琴。

这一次,当琴弓搭上染血的G弦,当左手无名指——常子的无名指——带着那持续渗血的伤口,重重地按向指板时,一股尖锐到几乎让她昏厥的剧痛猛地贯穿了整条手臂!仿佛那截断指中沉睡的意志被彻底唤醒,带着常子灵魂里所有的执念、疯狂与不顾一切的爱,狠狠撞进了她的神经!

“呃——!”她闷哼一声,牙关紧咬,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但她的手臂没有停下!琴弓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划过琴弦!

嗡——!

一声沉重、压抑、却带着石破天惊般力量的音符,骤然撕裂了排练厅凝滞的空气!那不是技巧的演绎,那是生命被挤压到极限后,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嘶吼!

紧接着,第二个音符、第三个音符……以一种完全脱离原谱、却诡异契合着《无终》前半部分情绪走向的旋律,从她的指尖、从染血的琴弦上,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那旋律,艰涩、痛苦、充满了挣扎与撕裂感,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向死而生的决绝!它不再仅仅是杨招娣的演奏,更像是常子残留的意志,借由她的左手,借由那根刻着血咒的无名指,借由琴弦上蜿蜒的血痕,在发出最后的、震耳欲聋的呐喊!

指导教授呆立在原地,脸上的不耐和质疑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他看着杨招娣,看着她因剧痛和某种超越意志的力量而扭曲的脸庞,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不断涌出又被琴弦碾开的鲜血,听着那完全陌生却又仿佛早已注定、带着血与灵魂重量的旋律……

他仿佛看到了两个破碎的灵魂,在琴弦上、在血光中,绝望而疯狂地纠缠、融合。

---

百年庆典的夜晚,音乐厅座无虚席,华灯璀璨。空气里弥漫着香水、期待与无形的压力。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落下:“……下面,请欣赏,由杨招娣女士带来的大提琴独奏——常子遗作《无终》。”

沉重的丝绒帷幕缓缓拉开。

灯光聚焦。

舞台中央,只有一束冷白的追光。光柱里,杨招娣孤零零地坐在琴凳上,一身简单的黑色长裙,像一片沉入深海的孤帆。她面前,是那把她曾以为再无法驾驭的大提琴,琴身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没有掌声。只有一片压抑的、带着审视与疑虑的寂静。

她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深潭,空洞地扫过台下模糊的人影。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那个永远缺席的人。

她缓缓抬起左手。

追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只手。苍白,修长,带着手术后尚未完全褪去的细微疤痕。而在左手无名指的指腹上,一道新鲜的、微微外翻的伤口,正缓缓地、固执地……渗出一颗饱满的、暗红色的血珠。

她将那只手,那只承载着常子断指与血咒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冰凉的指板上。指尖伤口传来的锐痛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然后,她拿起了琴弓。

没有预备动作,没有深呼吸。

琴弓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搭上了G弦。

第一个音符响起。

低沉,压抑,如同从地底深处涌出的呜咽。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又裹挟着血肉的沉重粘稠。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那不是技巧的展示,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是常子生命尽头那场惨烈车祸的回响!是杨招娣在复健室日复一日与剧痛和排异搏斗的喘息!是那截断指在福尔马林中无声的控诉!

琴弓在弦上艰难地移动,每一次拉动都像是拖动着千钧重担。杨招娣的身体微微前倾,脖颈绷出脆弱的线条,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的每一次按压,都让无名指指腹的伤口迸裂开一丝,新的血珠渗出,沾染在琴弦上,在冷白的追光下,折射出刺目惊心的暗红光泽。

血珠顺着银亮的琴弦缓缓流淌、蜿蜒……

旋律在痛苦中挣扎攀升,带着《无终》前半段熟悉的骨架,却又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力量。它不再是常子手稿上那些冰冷的音符,它被赋予了血肉,被浸透了灵魂的剧痛!

终于,乐曲推进到了那个断裂点——那个未完成的小节线前。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杨招娣的琴弓悬停在弦上,微微颤抖。左手无名指,死死地按在那个关键的、需要倾注全部情感与力量的音符位置。指腹的伤口因为巨大的压力,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指尖下的一小段琴弦!

剧痛如同电流,狠狠贯穿她的手臂!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崩溃、将无法继续时——

她的眼神猛地变了!

那空洞的绝望被一种骇人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所取代!像是常子灵魂里那股毁灭性的执念,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她!

她不再控制疼痛!不再压抑那截断指带来的狂暴意志!她将自己完全打开,任由那刻骨的痛楚、那无边的绝望、那深入骨髓的爱与恨,如同决堤的洪流,通过那只染血的手,灌注到琴弓之上!

“嗡——!!!”

琴弓以一种撕裂琴弦般的力道,狠狠拉下!

一个高昂、尖锐、充满了极致痛苦与不甘的音符,如同濒死凤凰的泣血哀鸣,骤然炸响在音乐厅的穹顶之下!它撕裂了之前的压抑,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壮美,狠狠地撞进每一个听众的耳膜!直刺灵魂!

紧接着,一连串完全陌生、却又仿佛早已在血脉中流淌的音符,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流畅,从她的指尖、从染血的琴弦上狂泻而出!

那不再是杨招娣的演奏!

那是常子!

是常子借由她的左手,借由那根刻着“替我护她的弦”的无名指,借由琴弦上蜿蜒的血痕,在奏响他生命最后的、最华彩的乐章!是他在那场毁灭性的车祸中,灵魂被抛向天空时,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他对杨招娣无法言说的、用生命刻下的爱!

旋律在最高潮处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然后,如同耗尽所有,急速坠落,变得缓慢、沉重、如同叹息。最终,在一个极低、极弱、仿佛叹息消散在风中的长音里,彻底归于寂静。

琴弓停止了颤抖,无力地垂落在弦上。

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死寂的音乐厅里久久回荡,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宁静。

追光下,杨招娣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她的左手依旧按在指板上,无名指指腹的伤口处,一颗新的、饱满的血珠,在寂静中悄然凝聚,然后,“嗒”地一声轻响,滴落在光洁的、暗红色的琴身面板上。

正好,滴落在那面板内侧,常子生前用极细的刀尖,刻下的两个小小的字旁边——

“常子”

血珠晕开,像一颗滚烫的泪,缓缓浸润了那冰冷的刻痕。

杨招娣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苍白。她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能看见的虚空中。

极致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音乐厅。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动弹。所有人都被那用血与灵魂奏响的乐章钉在了座位上,沉浸在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悲伤之中。

杨招娣看着那片虚空,沾着血的唇瓣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只有口型。

仿佛在对那个早已化为灰烬的疯子,说了一句无人听见的话:

“常子……听到了吗?我们的……《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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