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酱油
打的人多了
便成了传说。〕
1
天上不知是何年。
炼完最后一炉丹药,太上老君顾不得喷火的丹炉,踱步走到一个更幽密的炼丹房,狭隘的房间里金光四散,通顶彻明,却只在中间摆放了一顶金钵,钵内盛着黝黑醇厚的液体,一股奇异的淡雅香味扑面而来,只是已经见了钵底。
老君无奈的捋了一把拂尘,眉头紧蹙,闭目不闻,嘴里喃喃几句咒语,片刻,瞳孔突起,吁出一口长叹,招呼侍童到:“快随我去禀报王母!”
天庭大殿之下,众神皆俯首,无人敢闻。
高位正襟危坐的王母娘娘,此刻怒目圆睁,一双老拳紧紧相扣, 尖锐的金护指嵌进了肉里。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无奈还是焦灼。
她缓缓扫视一周,除了台下正报以作揖的太上老君,以迫切的目光盯着自己,诸神居然没有一人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了头颅。
王母青筋暴起,拍案而起,呵斥道:
“难道我堂堂天庭广众,三界之首,就找不到一个能打来酱油的人吗!”
鸦雀无声。
“启禀娘娘!”太上老君向前一步,拂尘甩到身后,“依小神己见,此事非同小可。酱油乃是天地滋养之灵物。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三界分立之后,我兜率宫一直承担把守酱油的重任,这先祖打来的酱油已经为我天庭庇佑多少大灾打劫,滋养了多少仙灵宝物。如今已过三万余年,金钵里的酱油已经不足以支撑七日,一旦酱油被消耗殆尽,天庭将无法继续称神,人间必有大乱,三间鼎力之势将会重现洗牌,那将是一场恒古绝还的大灾难呀!”
王母闻而不语,这事因后果她又何尝不知晓,殿下众神亦是,只不过充耳不闻罢了。
老君继续阐述道:“酱油这神物,凡人根本不可得,千万年来,各种妖魔鬼神去竞夺,无数英雄好汉皆折腰,其中不乏五千年前的华山师祖,在去往西方古界打酱油的途中,不幸夭折,至今不闻所踪。娘娘此事不可怠慢,还是快请那东贺神州的如来老佛,前来商讨此事,不能再拖了!”
王母心头隐隐作痛,如来?八百年前将那大闹天宫的妖猴缚于五指山下后,便绝严再也不管天宫之事。如今这天庭上下,自成一统,大家过惯了高高在上的舒服日子,在安逸里面越陷越深,只是近年来,王母才冥冥感知到一股似有似无的危机,这次的酱油浩劫,便是一个引子。
难道,我天庭要完?
“慢着!——”'天阶深处突然撂出一声狠话,众神闻声望去,凌霄殿口浮现一个手持铁棍的野人,他头缚金箍,眼神犀利。
“这酱油,我来打!”
一语惊蛰众神。
王母眉心一紧,来者便是那妖猴,曾经被佛祖封为斗战胜佛,可又因情所痴,转世至尊宝,却无法逃开同样的命运,为了解救紫霞仙子重新戴上金箍,一辈子困在七情六欲中,郁郁至今。
“我替你打回酱油!”孙悟空将金箍棒重重敲在地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就一个要求,你动用天元莲花之力,复活紫霞!”
孙悟空早已不是八百年前,那个将天宫搅的天翻地覆的桀骜妖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后的石猴被封为斗佛,他超度众生,超度妖孽,可是却永远无法超度自己,那个蟠桃树下紫衫掠过的灵气女子,夺走了他手中的蟠桃,也俘获了他的心。
她的笑容犹如一朵绽开的白兰花,笑意写在脸上,石猴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丢下了佛经。
他为了她,放弃成佛,转世为俗。她为了他,替他挡住致命一剑,魂飞魄散。
年少轻狂无知不羁,不惑之年略懂沧桑。
在最后由放荡不羁的至尊宝变成无可奈何的孙悟空,一个金箍圈,缚住了他的一切,一个转身放下一切,可能是无奈,或许是无悔。
孙悟空已经不是那个妖猴,天庭却还是那个天庭。
“我如何信你!”王母控制不住心中的忐忑,紫霞死在牛魔王的戟下,这贯穿仇恨的妖法早已将紫霞魂断七尺,复活紫霞,谈何可能?不过是这傻猴还抱着痴梦幻想罢了。这是王母永远都不会讲出的事实,否则依猴子的秉性,必扰乱三界。王母接着道:“你何以口出狂言!”
“我拿命来赌!”
孙悟空赤口一言,眸子里坚定无比。他解开衣胸,顿时金光咋泄,一枚浑身通透,散发着火焰的小石子被猴子丢了出去,缓缓落到了王母的手心。
王母心中一惊,这是每个佛门中人体内的舍利子,一生佛法超度所为,皆在此中,蕴含着每个佛门弟毕生的心血。身体一旦离开了舍利子,便一日一日摒弃自我,直至脑中再无半点佛印,最长不超过七日,就会困在心魔中被自己反噬。
“我将我佛门舍利留于此地,七日之内我打回酱油,你复活紫霞;我若不回,魂飞魄散,来世不得超度!”
众神哗然,这猴子曾经给天庭惹来多少麻烦和灾难,不少人还心有余悸,如今竟以命相搏,仅仅为了一个女人。
王母轻轻摩衍那小块透红的舍利子,原本圆滑平仄的弧面上缺了一小块,孙悟空离真正成佛,就差了那一小块。
所有人都在拭待王母的决定,没人能揣摩出她的真正意图。王母不为所动,不说好也不回复,静静端坐了许久,眼神收回了凌厉,缓缓道:“路途遥远,我且派天兵天将随你前行...”
话音未落,孙悟空了然消失在众神眼中,在众神的面面相觑中,不一会传来那声荡气回肠的余音:“不用了,留着你的虾兵蟹将给你摘蟠桃吧...”
天庭又恢复了死一样的肃静,王母心乱如麻,草草宣布众神归位,待喧嚣待尽。她才缓缓吐出心中一口浊气,这酱油,哪里有那么好打?
2
那传说中的酱油只存在于遥远的西方古界,有多遥远,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踏足。
宛如一个千秋大梦,关于打酱油的各种民间传说不绝于耳,却从未有人见过那神秘的醇厚液体,那些神话故事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百年前,悟空四人西行,是为了取一担真经,度一套佛法。三百年后,孙悟空孤生一人又踏上西行的道路,这一次,是为了紫霞。
其实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路上孙悟空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跟头,跨过了多少个十万八千里,看到脚下一闪而过的风味人间,他毫无眷恋,他不知疲惫的拼命向前,没有固定的方向,忘记了时间,只知道一路向西。
没有终点的跋涉,再远的距离也是徒劳。孙悟空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一个筋斗云下了界,在一片石林地里蹬地三下,揪住冒出来的小个子土地:“酱油在何方?”
土地吓得浑身哆嗦,颤颤巍巍的说不清楚缘由。孙悟空愤怒地将这小神丢到千里之外,继续赶路。
以前只知在天上飞,除了云就是雨,偶尔能碰见几只远徙的大雁。现在在神州大地慢慢傲游,才发现这如今的世道,变化真大。
孙悟空又路过那座曾经压住自己的五指山,当年被唐僧一把撕掉封条,自己发癫一样蹦出来,为了泄恨用法术将这五指大山炸为两截,一半落在王屋,一半落在太行。孙悟空没想到的是,这两座山恰好挡住了山后那户人家的去路,现在,那里有个叫愚公的人,和他的世世代代在用锄头挖着。
悟空久久不能平静,这山夫太蠢,太愚笨?可是自己放弃成佛,转世为俗又何来的智慧?伫立许久,他默默不做声的把那两座山搬走,随后又继续赶路。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悟空在山顶鸟瞰全景,感觉甚是熟悉,跳下山头,跃至一尊伏岭,才想起来此地唤作白虎岭,他曾经在这里一棒子打死了白骨精,后又被那白脸和尚三逐家门,被那头猪和黑脸嫌弃,桀骜的他赌气出走后,发誓回花果山逍遥快活再也不取经,然而又被菩萨三言两语骗了唐僧身边。
那时的悟空年少轻狂,一心向往自由。他恨死了那个白脸三藏,迂腐至极,一心只有圣佛经,可是有了经书,成了佛,又如何呢?
紧箍咒锁住了我的身体,却从未箍住我的心。
其实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伊始,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受群猴所望,跋山涉水找师傅学本领,仅仅只是为了不受欺负。在斜月三星洞,孙悟空用七年的时间把自己脱胎换骨,洗尽了山野石猴的粗俗与无知,被菩提老祖传授七十二变。
悟空至今也不明白,师傅为何会将自己逐出师门。
他痛苦,他不舍,他不懂。师傅那句诀别深深刻在他脑中,几百年来,他从未斟酌过到底其含义。
“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
悟空想不通也想不透,想的头疼还不如不想。念万段经,也不如行万里路。
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踏在脚下的道路也愈发荒凉,遍地的沙漠和矮灌木丛让他极不适应,这里甚至都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青石,他是石猴,对石头有着天生的感情。
在月光下翻过一个跟头,孙悟空落到了一个西域风格的古都里,奇怪的是,诺大的城区居然无人放灯,街道上漆黑一片,偶见几个四处巡逻的官差以外,就是几句零散的狗吠声。
孙悟空跃下围墙,揪住一个仓皇失措的妇女问道:“你跑什么!”
那妇女战战兢兢,打着哆嗦啜泣:“国王四处抓小孩,喝人血....现在小孩被抓完了....就....抓女人了...”
悟空震怒,这情形他依稀记得在哪里似曾相识,不再犹豫,直奔那高高耸立的皇宫。
两个人对视的时候,都出奇的平静。悟空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还是当年取经路上,路过西域一小国,那个为了活命喝人血的妖孽国王,此地唤作车迟国。
他还活着,断不是普通人类,作妖害人,也不止一天一时。孙悟空很想把白脸唐三藏拉过来,叫他看看,这就是你度的人,你教的慈悲为怀,你教化的了一时,教化不了一世。
那国王一声不吭,沉默良久,微微一笑,开了口:“那头妖孽被你打死后我就吃了她的肉,从此便开始长生不老,可是我的妖毒却至今未解,不喝血我就得死。当年我要吃那和尚的肉,他却劝我向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相信佛法无边,慈悲为怀。可是毒瘾一旦发作,我又该相信谁呢?我别无选择,三百年,我活够了。”
喝人血才能维持得了生活的人生,实在乏味且卑鄙。可是正如他说的,别无选择。悟空也别无选择,他活着,就会死更多无辜的人,悟空一棒子打死了车迟国国王,没有任何反抗。
此地不宜久留,孙悟空连夜撤出了车迟国。他喜欢惹祸,却从不断后。
夜夜无眠,夜夜无声。
西域的边关小道上,一只头戴金箍的猴子,双手抓住一根长棍,搭在肩上,慢悠悠的行走。
月亮弯成一个角,那角上好像坐着一个姑娘,眯着眼睛,斜着嘴巴对悟空笑,是紫霞。
3
唐三藏当初把猴子救下,便赐其法号“行者”。是希望能够跟随自己一路西行,踏踏实实,不得信马由缰,直至取得真经。可是悟空生性狂傲,多次惹是生非,菩萨不得已给他戴了金箍,这金箍,悟空是恨之入骨。
那时的孙悟空绝对想不到,三百年后的至尊宝,为了救紫霞,自愿戴了金箍圈,断了七情六欲。
情非不知所以,而一往情深。再也没有了至尊宝,只有孙悟空,紫霞,他忘不掉。
传说中的西域古界,他至始至终没找到,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他好似已经走到了世界的边界,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曾经闹龙宫的东海没有什么差别。
悟空蹲坐在一块礁石上,这里阳光温婉,太阳好似就在眼前却不刺眼,海风吹得很舒服,悟空一脸猴毛都飘逸了起来。
假如紫霞还在,一定要带她看看这般风景。
孙悟空眯着眼,此刻很想舒舒服服睡一觉,他躺在礁石上,拍打的小浪花时不时溅到他脸上,这感觉很安逸。
余光一瞥,他发现一个奇怪的老头。
坐起身来,那人身穿长袍,头发花白,盘坐在一处青石,手中的鱼竿似握不握,眼神半睁半闭,好似在打坐,亦或是钓鱼?
悟空走了过去,那人先开了口。
“你来了。”
悟空正诧异,那白老头正襟危坐,身形坐如石雕,只有长衫的衣摆随风飘动。
“我来了。”他接上了话,好像两个老朋友重逢。
“你来做何?”
“打酱油。”孙悟空淡淡回答。
“打酱油做何?”
“交于天庭,复活紫霞!”
“你怎知你打了酱油,紫霞就能复活”
白老头一句话梗住了孙悟空,他确实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酱油为何物,他知道的仅仅只是这一线微弱的希望。
“...我...我不知道。”
“你要打几斤的酱油”
“我不知道”
“你怎么就断定我这里有酱油”
猴子冒出一身冷汗,他敌不过面前这个人,起码现在。
“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打什么酱油。”
“我只想救紫霞!”孙悟空语气坚定。
“你打不了酱油,也救不了紫霞。”
孙悟空不甘心:“为何?”
白老头捡起一块石子,丢入大海,溅起一片微软的浪花,便石沉深渊。
“这石子丢到海里,沙摊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纵然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也不是那个石子。你的紫霞只有一个,在你心里,你复活千万个,那也不是紫霞。”
......
悟空无言。
“过来陪我钓鱼” 白老头招呼孙悟空过去。
“我没时间了,我要打酱油。”
他真的来不及了,今天是七日期限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他便堕入地狱,不得超生。
“我跟你讲一讲我的故事。”
“不听!”
“那就过来陪我钓鱼。”白老头似乎闲的可怕。语气之间,透露着耍猴的味道。
孙悟空懒得计较,一个愿耍,一个愿挨。他干脆也盘腿坐下,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海里。
“从未见过有人在大海里钓鱼,你这样一辈子也吃不到鱼。”
白老头无视悟空的调侃。手一拉钓竿,空空如也,又扔到更远的海里。
“钓鱼不一定是钓鱼,鱼若愿意上钩,不钓自来。鱼若不吃钩,姜太公也钓不来。”
“可你不是姜太公,钓不来鱼。”
“我没钓到鱼,却等来了你。这结果,一样的。”白老头又拉鱼线,勾上无物,他卷起鱼线,收起木桶,“我等到过许多你这样的人,目的大抵不相同,结果,都是一样的。”
白老头收起家伙什,朝着海边的破茅屋走去,悟空跟在其后。那些调皮地跃进沙滩的潮水,不到一刻间,便被炽阳蒸发地一干二净,悟空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如潮水一般,正在慢慢蒸发。
“人也好,妖也好,神也好。或贪,或嗔,或痴。来到了这里,结果都是一样的。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这海,便是尽头,这海,便是结局,没有回头路。”白老头收拾完了东西,拂一把长衫前摆,坐在一张桐木板凳上,瞰视着海平线,任由那一缕长胡子被风吹起。
悟空这次终于看清了这老头,脸上毫无波澜,一身白衣长衫洁净无比,没染上一粒尘土,永远都像是裁缝店里刚完工的成品衣裳。破茅屋里,一张床,一把凳子,一扇拂尘,再无其他。
“你在这多久了?”悟空无端地问道。
“很久了。”
老头儿眼眸平静如水,讲出话来,嘴唇轻微翕动。
“上一个来这的和你一样,都是同一个目的,但是和我一样,是一个老头儿。”
“哦?”
“只不过,他比我心高气傲,他年轻时为了救下他母亲,拼命折磨自己,当上了华山掌门,又甘愿用五十年的光阴去交换一把虚无的斧子,可是他有了斧子也开不了山,救不了他母亲,他很绝望,他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本来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很多死结,根本系不开。”
白老头讲到这,缓缓转过头,看着孙悟空:“他长着一副年过古稀的样子,却和你一样盛气凌人。你比他好一点,你还算沉稳。”
孙悟空不答,继续问道:“后来呢?”
“他既然来了这,也就回不去了,这片海就是最后的归宿,这没有回头路。他跟你一样,打不到酱油,救不出母亲,回头还有何用?”
“他猖狂大笑,流泪满面,留下一句‘瀚海阑干百仗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便投入这海中,再无沉浮。 ”
悟空没继续追问,只是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4
天色渐渐暗淡,悟空记忆中好像过了很久,也可能才一小会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他问了一句,这酱油到底在何方?
老头端详了他半天,缓缓开口,“其实这世上本没有酱油,来打的人多了,就成了传说。”
悟空不语。这几天他日益健忘,很多事情早就想不明白了,老头的话,他好像听懂了,也好像似懂非懂,但是那都不重要了。七日之限马上将此,死亡的大钟终会敲响。
结果,都是一样的。
白老头的话在孙悟空耳边回响,他终究是没打到酱油,终究也没有救回紫霞。他不知道天庭到底会不会因此而遭劫,三界会不会大乱。
但是,那都跟他没关系了,世界那么大,少他一个孙悟空,照样转。
那天晚上,孙悟空不知道陪白老头儿坐了多久,白老头的故事始终未讲,他也未问,只是在海风吹进他沧桑的脸庞时,他缓缓合上了眼睛。
闭眼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个姑娘,一身紫衣飘逸,笑起来,像绽开的白兰花,是紫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