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整理过去十年间的书评,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在我读过的书中,似乎是台湾文学和外国文学更能让人思索人生的哲理。并不是说它们高于本土文学,而是本土通俗文学已被太多乡土、官场之类的题材充斥,多是世俗的热闹与精彩,少见通透的哲思,而读过为数不多的台湾文学,却那样深刻地揭示了都市人的孤独感,以及对于自我与世界的诘问。
今天给大家介绍三本充满哲思的台湾文学。
《伤心咖啡店之歌》是朱少麟最震撼人心的作品。若干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一口气读完此书,读到凌晨六点。
这本书讲了几个年轻人的生死苦旅:
失去工作,失去爱情,在最伤心的绝境中,马蒂走进了伤心咖啡店,以一杯咖啡的代价,经历了人生中最混乱丰富的旅程;她看见了人间最浪漫壮丽的感情,也看见了世上最孤独无情的人,挣扎着找寻生命意义的漫游者,还有无可救药的暗恋狂,他们都敢于用生命作赌注,来换取一个出口,而马蒂找到的出口名叫自由……
还没翻几页便觉得这是一部好作品。名字起得很文艺,作品却包含了一个巨大的哲学命题。开头有很多言情的设定,读完以后反倒觉得这不像是本普通的都市小说,倒有点像《苏菲的世界》。这本书探讨了很多我们这代人正在面临和即将面临的困境,所以很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在城市的丛林中,当钢筋混凝土侵蚀了天空和土地,我们的自由便远离了土壤,渐渐漂泊无依。我们所有的痛苦皆来源于生存空间的狭窄,而没有归属感的人,总是很难拥有自己的家园。这篇小说很好地描述了这种想要逃离秩序却无法重建信仰的困境。
海安的自由是超脱了人群的孤独,吉儿的自由是对人类的大爱,马蒂向往着马达加斯加的返璞归真,却一直在追求自由和遵循社会期待的两难境地中挣扎着。流浪的朝圣者“耶稣”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感情,拥有了一种以宇宙为视野的神性。
或许是故事里的人物设定过于传奇,使这小说显得有点超现实主义,吉儿、海安和“耶稣”这些人物形象更像某种思想的化身,因为过于完美过于典型,所以显得符号化了一点。事业刚刚起步的马蒂辞职去梦想中的马达加斯加,却为保护耶稣而死去,终于获得了最后的自由。似乎除了过于理想化的吉儿以外,并未给向往自由的人提供出一个实际的、可供参考的样本。只有戴着镣铐跳舞的藤条和素园,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朴素而坚韧地,在城市的丛林中,重复着日复一日的作息。
但这并未减损这部小说的思辨性,因为自由这个命题实在太大,或许终其一生都难以找到答案。人生就和这个故事一样,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孤独没有界限,一如自由并无答案。
无论在什么年代,人若想走自己的路,便要能忍受别人不能忍的孤独。因此天才向来容易早夭,顽强生活下来的多是平凡的人。对绝对自由的追逐必然陷入虚无主义的荒谬。而我们若非有海安的财富和资质,只能凭草芥之力去深入生活,在爱中与尘世和解,而并非执拗地追逐一个幻影,只见自己所乐见。
女主人公经过一场生死苦旅,终于明白,作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能流下眼泪就是生命的伟大馈赠。孤独地活着并不难,难的是用一生的孤独,成就一个令人惊叹的符号,或者找到内心丰富的安静,无论结果如何,这个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值得纪念的历险。或许作者还是带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让主人公获得了一种悲壮的解脱,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人生总有尽,宇宙永无垠。作为一个如此渺小的个体,或许我们走过的路,留下的泪水,便是存在的意义。
下载白先勇小说《孽子》的电子版,最初仅仅是为了读一部同志文学消遣一下而已。没想到在电脑前坐了大半天的光景,从早到晚,一口气读完了全部章节,为之揪心,为之落泪,为之震撼。命运的捉弄、底层的悲苦、爱的卑微与疯狂……小说完全没有渲染同志之间的“激情”,细腻朴实的文笔向我们娓娓道来——黑夜深处独自彷徨的灵魂,背负着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诉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孽子》不能算是同志小说,它从沦落少年的故事讲起,把触角伸向整个社会,充满了悲悯情怀,像一首苍凉、悲壮而哀婉的歌。
小说的主人公李青是个听话懂事、沉默寡言的17岁少年,母亲出走多年,他与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和风光不再的严父栖身于一个简陋而衰败的破屋,在弟弟病死的那个夜里,失魂落魄的他因为与夜校男研究员发生关系而被学校开除。曾经是年迈父亲唯一的希望的他被扫地出门,与年轻的“同行”一起,徘徊在黑夜的最深处,出卖自己的肉体,灵魂却无所归依……在“圈里人”聚集的台北中央公园,发生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有人舍弃一切为爱疯狂,把爱人杀死在怀中,流亡天涯二十年,归来人已如孤魂野鬼,却还在寻觅往昔恋人的影子。在那个年代,以同志的身份追求爱情,就注定了万劫不复。小说里穿插着回忆和往事,破碎的底层家庭把儿女逼上不归路,名门望族的父亲放逐冒天下大不韪的儿子,在苍凉的顽固抑或悔恨的孤苦中度过余生……
故事主轴除了透过年轻却早熟的主角李青,以第一人称的口白方式描述在七零年代那个充满压抑的年代,自我如何挣扎于个人、家庭及社会群体价值的矛盾与冲突外; 也刻画几位主角在充满喧嚣、同情、怜悯、无助的环境里,如何在生存、欲望和悔恨中挣扎摆荡,获得最后救赎的人生旅途。诚如白先勇先生所言:「在《孽子》中,我主要写父子关系,而父子又扩大为:父代表中国社会的一种态度,一种价值,对待下一辈、对待同性恋子女的态度——父子间的冲突,实际是个人与社会的冲突。
白先勇把深切的同情与怜悯给予这群寒夜中的孩子,他的作品由此充满人性的光辉。
小说笔法娴熟,许多纠结着爱与恨的细节让读者的内心也为之隐隐作痛。在满眼的悲凉之中,作者也带给我们善的希望和深刻的思索。故事发生在70年代的台北,对于今天的大陆,同样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不知那些在黑夜最深处彷徨的人们,到底迎来了多少宽容?
2012年,我在从英国回来的飞机上看了这本书,忍不住一边读一边落泪。邱妙津把文艺女青年的戏剧性发挥到了极致,所以我觉得这本书只适合从绝望和背叛中走出来的人看。我羡慕她的才华,还有她这样不顾一切的真实。我也曾经给几位爱过的人写过信,但是没有一封寄出去。后来总是发现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爱,只是过于炽热的灵魂太想燃烧起来。
理想主义者总是想得太多,并且不能接受世界和他人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邱妙津说的很多话我都深有同感,只是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不再恨他们。是的,他们世俗,他们懦弱,但他们也因此鲜活可爱。
我始终相信世界是公平的,若你把太多精力倾注在错误的对象上,怕是要沉迷于自毁。邱妙津是一个太晶莹剔透的人,这样的人正是爱憎分明,才难以忍受爱情的不纯粹,生活的苟且和卑微。
看邱妙津,像是看中国版《少年维特的烦恼》。不同的是歌德的主人公走向了悲剧的结局,但作者自己最终还是超越了维特的命运,成了文学史上的巨匠,而邱妙津最终走向自我毁灭,令人唏嘘。
是谁说过,学哲学的人不容易快乐,因为他们思索得太深入,便不认为人性有任何进步的空间可言。而我却认为,站在悲观主义的土壤上,一个人总是能苦中作乐,去寻找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毕竟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不在贫富,也不在成败,而在于是否生而无怨,死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