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鉴》第四章 五行骨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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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草草定案“自戕”的封条,如同两道惨白的符咒,交叉贴在白鹿书院后山那座孤零零的地窖斑驳的木门上。封条上的朱砂官印早已被连日的阴雨浸得模糊晕染,透着一股敷衍了事的冰冷。山长那具被阴阳极端之力撕裂的焦冰尸骸,连同八卦台上那场引发轩然大波的“自戕”闹剧,似乎已被这湿冷的雨水和官府的印鉴强行封存、掩埋。

然而,书院深处,暗流汹涌。山长的暴毙、阿离诡异的血谶、周元明袖口的丹砂墨痕、以及那撕去关键第五条的《易疏》残页,如同无数根淬毒的丝线,在沉默的恐惧和压抑的猜忌中无声地编织、缠绕。人心,这座原本被圣贤道理构筑的殿堂,此刻地基正在被无声地蛀空。

地窖的入口,隐匿在书院最荒僻的后厨柴房角落。一块厚重的青石板掩盖着向下的阶梯,石板边缘布满湿滑的青苔,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缕带着腐败气息的霉味。周元明和几个素日与山长亲近、同样心存疑虑的年轻学子,借着巡夜灯笼昏黄摇曳的光,合力撬开了这块沉重的石板。

“嘎吱——吱呀——”

石板摩擦着湿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比霉味浓烈百倍、混合着陈年土腥、朽木腐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血肉彻底糜烂后又经年风干的恶臭,如同沉睡的恶魔被惊醒的吐息,猛地从黑洞洞的入口喷涌而出!那气味浓烈到几乎有了实质,瞬间呛得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灯笼的火苗被这股秽气冲得剧烈摇摆,光影疯狂跳动,将洞口几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咳咳…这…这是什么味道?”一个学子捂着口鼻,脸色煞白,声音发颤。

周元明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灯笼尽量探向洞口下方。昏黄的光线如同怯懦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入浓稠的黑暗,勉强照亮了下方陡峭、湿滑、布满黑色粘稠苔藓的石阶。石阶蜿蜒向下,尽头沉入一片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墨黑之中。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正是从这片绝对的黑暗深处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率先踏上了冰冷湿滑的石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鞋底踩在滑腻的苔藓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叽”声。身后的学子们面面相觑,最终恐惧被巨大的疑团压倒,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石阶不长,却仿佛通往幽冥。越往下,恶臭越是浓烈刺鼻,空气也愈发阴冷潮湿,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终于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双脚踩在了冰冷、粘腻、如同某种巨大生物内脏般的地面上。灯笼的光晕在绝对的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昏蒙的领域。

眼前豁然开阔。

这是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巨大的地下空间。呈不规则的圆形,穹顶低矮,被岁月侵蚀得怪石嶙峋,如同倒悬的獠牙。最令人心悸的,是空间正中央!

一座用暗红色、仿佛被血反复浸透又干涸的泥土垒砌而成的祭坛!祭坛呈五边形,每个角都尖锐地指向一个方位。祭坛表面并非平整,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深凹扭曲的沟壑,那些沟壑并非随意刻画,而是某种极其古老、带着原始巫祝气息的符文,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无数痛苦扭曲的蛇虫在蠕动。

而在祭坛的五个角尖之上,各摆放着一颗森白的——人头骨!

五颗头骨,如同五盏来自地狱的灯盏,被精心地摆放在五边形的五个顶点。每一颗头骨的天灵盖上,都用一种暗沉如凝血般的朱砂,清晰地刻着一个卦象符号!

正北方的头骨,刻着一个三道断横的符号——坎卦!象征水。头骨下方,祭坛的沟壑里,竟积着一小洼浑浊发黑的死水,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东北方的头骨,刻着两道实横夹一道断横的符号——艮卦!象征山。这颗头骨颜色异常灰暗,仿佛被厚厚的泥土包裹过,骨缝里塞满了干涸的泥块。

正东方的头骨,刻着一个两道断横夹一道实横的符号——震卦!象征雷。头骨上缠绕着早已枯死、却依旧紧紧勒入骨缝的黑色藤蔓根须,如同被闪电劈中后残留的焦痕。

东南方的头骨,刻着一个三道实横的符号——乾卦!象征天。这颗头骨异常“干净”,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惨白,仿佛被某种至阳之力彻底净化、烧灼过一般。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南方的那颗头骨。它刻着的符号是两道实横夹一道断横——兑卦!象征泽。然而,就在那象征“泽”的卦象符号边缘,头骨的下颌骨处,赫然崩缺了一小块!那断口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硬生生咬噬下一块!

“五行质具於地而气行於天……”

周元明脑中瞬间响起这句箴言!金、木、水、火、土!坎水,艮土(山),震木(雷),乾金(天),兑泽(金)!这分明是按照五行方位,以刻卦头骨为“质”,布下的一座邪异祭坛!五具尸骸,成了承载五行力量的冰冷容器,被强行“具”于此地!

“天啊……”

身后的学子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带着哭腔,“这…这都是谁?山长…山长难道是被……”

“不对!”

周元明的声音异常沙哑,他强忍着巨大的惊悸,目光锐利地扫过五颗头骨,“骨色灰败,缝隙积满陈年尘垢,绝非新死之人!至少…已在此十年以上!” 十年!这个时间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入每个人的脑海。十年前,书院发生过什么?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灯笼昏黄摇曳的光晕扫过兑卦头骨那崩缺的下颌骨裂口处。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幽绿色光芒,如同鬼火般,在裂口深处的阴影里,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磷火!

周元明心头一凛,几乎是屏住呼吸,将灯笼凑得更近。借着那点微弱飘忽的磷光,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裂口内部——那本该是齿槽的位置!

在腐朽的骨缝和残留的干枯牙根之间,赫然嵌着几粒极其细小、如同沙砾般的灰黑色碎屑!它们零星地散落在那里,毫不起眼,却在那幽绿磷火的短暂映照下,反射出一种冰冷、坚硬、非骨非石的奇异光泽!那光泽,带着一种微弱的金属质感,冰冷而死寂。

磁石碎屑!

周元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五行祭坛头骨齿缝中的磁石碎屑!这绝非巧合!头骨代表“质”,磁石……是否象征那“行于天”的“气”?凶手在用这种方式,强行将“五行质具于地”与某种扭曲的“气”连接起来?就像阿离颈后刺青覆盖的胎记,就像山长尸身下缺失的《易疏》残页!

他猛地想起阿离血谶画中那个持《历纪》窥视的黑影!浑天说!混沌如鸡子!这地窖,这祭坛,这五颗刻卦头骨,不正是一个被埋藏于地下的、扭曲的“混沌鸡子”模型吗?五行在此“质具”,而那磁石所引导的“气”,是否就是凶手试图操控、扰乱这混沌的力量?

“水木阳也,火金阴也……”他喃喃自语,目光依次扫过坎(水)、震(木)属阳的头骨,乾(金)、兑(金)属阴的头骨,最终停留在象征土的艮卦头骨上。阴阳属性清晰,却在这污秽祭坛中被强行固化为冰冷的死亡符号。凶手,在固化阴阳,扭曲五行!这祭坛,就是一场对“阴阳五行本然秩序”最彻底的亵渎仪式!

“周…周师兄…”一个学子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祭坛中央,“你看…那…那是什么?”

周元明循声望去。祭坛中央,五边形交汇的核心位置,并非空无一物。那里的暗红泥土被刻意塑造成一个微微凸起的圆台。圆台上,赫然摆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磨损严重的龟甲!龟甲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中央刻着一个极其古朴、笔画深峻的符号——太极图!

龟甲太极!被供奉在五行祭坛的中央!

“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浑天说的核心要义如同惊雷炸响!太极(元气)蕴含阴阳(两仪)与五行(五方),函三为一!这祭坛,正是凶手对“浑沦如鸡子”宇宙模型的恐怖复刻!以五具刻卦头骨为“质”(五行),以磁石为引动之“气”,供奉中央龟甲“太极”,试图强行模拟、甚至操控那“函三为一”的混沌本源!

无边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周元明。这地窖,哪里是藏污纳垢之所?这分明是一座以人骨为基、以邪术为引、试图篡夺天地生机的——亵渎神殿!

“此地不宜久留!”他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速退!”

几人如梦初醒,惊恐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湿滑的石阶。灯笼的光在巨大的恐惧中剧烈摇晃,将祭坛上五颗刻卦头骨和中央的龟甲太极投下巨大、扭曲、如同群魔乱舞般的狰狞阴影。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石阶的瞬间,地窖入口处,那被撬开的石板旁,无声无息地,投下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人影背对着下方地窖的微光,面孔隐没在入口外更深的阴影里,只有一身青衫的轮廓被入口处的天光勾勒得清晰。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洞口边缘,如同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幽灵。

二师兄陈景行。

他微微垂着头,目光似乎落在下方混乱奔逃的几人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们,落在了那座散发着无尽邪恶与死寂的五行祭坛之上。他的右手,依旧习惯性地笼在宽大的青布袖中。

灯笼昏黄摇曳的光,艰难地向上攀爬,试图照亮他袖口之下的阴影。就在那袖袍垂落的边缘内侧,一个极其微小却棱角锐利的硬物轮廓,清晰地顶了出来,刺破了薄薄的布料。那形状,分明是一本书册封面的硬角。

随着下方人影的跑动和灯笼光的晃动,那袖中硬物的阴影,被投射在冰冷潮湿的窖壁上。那阴影的边缘,恰好掠过祭坛西南角——那颗刻着崩缺的兑卦、齿缝嵌着磁石碎屑的头骨(坤土之位)。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短暂地覆盖了那颗头骨空洞的眼窝和崩缺的下颌,仿佛某种无声的加冕,又像是一个冰冷的标记。

陈景行的嘴唇在阴影中,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无声的字眼,融入了地窖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腐朽与死寂:

“……五行质具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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