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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一、
农历九月,长安城阴云密布。一百零八座围棋局似的里坊静静矗立于朱雀大街两侧,仿佛在等待一场遮天盖地的暴风雪。
申末酉初,从安上门退下来的穆子荣走进平康坊一间酒肆。离宵禁尚有半个时辰,客人却寥寥无几。穆子荣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两碟小菜一壶酒。
剧变后的长安早已不复之前的盛况,莫说美貌的侍酒胡姬,便是普通女子也鲜少在坊间出现。平康坊栉次鳞比的邸店废弃了大半,只剩零零星星的几间铺子在苦撑着。掌柜最怕的便是凶神恶煞的军爷和成群结伴的市井无赖,一旦这些瘟神光顾,弄不好一日的营收全折进去了。
前面几位妙客进店时,掌柜一颗心已经在滴血,及至看到披甲带刀的穆子荣,心里的血更是汇成了河,只不敢开口拒客。哪知这位军爷一进来便扔下一只布袋,里面装了几十枚开元通宝。掌柜忙不迭地吩咐小二上酒菜,取出一些铜钱,把布袋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
穆子荣灌了几口浊酒暖胃,夹起一块牛肉慢慢嚼着,眉头微微一皱。酒菜的成色较旬日前又差了些,似乎在预示城内的物资更紧张了。若是再这般下去,长安城守不守得住便成了未知之数。他心里却也矛盾,究竟是希望长安守住还是守不住呢?
“听说了么,唐军要反攻了,皇上封广平王为天下兵马元帅,与郭子仪一道领兵二十万,打算收复长安。”北面桌上的一位客人小声嘀咕着,拿眼偷觑一身盔甲的穆子荣。
“姓李的算哪门子的皇上,洛阳宫殿里的那位才是咱们皇上。”另一人捅了捅同伴,把头一偏,示意他小心说话。
“大唐的太上皇、新皇,大燕的新皇,算起来,当今天下有三位皇帝。”
“管他谁做皇帝,有咱们吃的就行。”
几个市井儿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哪里逃得过穆子荣的耳朵。穆子荣只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埋头吃着酒菜。
这一年是大唐至德二年,但这个年号在当时并未得到广泛的认可。老皇帝已经退位做了太上皇,他的旧属们私下里未必不坚持以“天宝”纪年。对于随军驻守在长安的穆子荣而言,无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嘴上都只能称大燕载初元年。人们无从知道,究竟哪个年号才能坚持到最后。
穆子荣收起内心的惘然,把桌上的酒菜一扫而光,正待起身离去,却听见酒肆里起了争执。缘由倒也简单,那几个市井儿想吃霸王餐,掌柜拦住哀求,被其中一人推了个仰面八叉。穆子荣扶起掌柜,厉声道:“吃饭付钱,天经地义。你们想打劫么?”
几个无赖看了看穆子荣腰间的弯刀,终是不敢与他动手,忿忿地付了账。领头的那人出门时啐了一口,“论打劫,谁能跟你们比?从河北沿路抢到长安,抢的还少么?”
“就是,自己吃饱喝足了,汤都不给我们留一口,又在这充什么大侠……”
几句牢骚话,像巨石一般压在穆子荣的心口,他的思绪很快被纷至沓来的回忆淹没。
二、
如血的残阳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缓缓坠落,广袤天地陷入了可怕的阴冷沉寂。他拖着一柄陌刀,在沙地里艰难地挪动着步子,一身重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突然,刀尖绊上了什么东西,他本就无力的双腿为之一滞,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沙面上。他将仅剩的力气凝聚在右臂,胳膊缠住刀柄,勉强保持站立的姿势。
狂风怒吼,碎石如斗,表层的沙石被风纠缠着脱离了地面,在半空中渐行渐远。裸露的地面呈现出一具具裹着盔甲的躯体,脸上、身上凝固着触目惊心的暗红。战士的面孔依稀可辨,他一个一个地望去,有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密友,有的仅能叫出名字,有的脸庞似曾相识。每个人都紧闭着双眼,仿佛只是睡去了。举目四顾,天地之间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不知何处传来轰隆的战鼓声,如潮水般一叠又一叠撞进他的耳膜,强烈的冲击令他头痛欲裂,顷刻间天旋地转。他用那只暴着青筋的手死死地握住陌刀,不容自己摔倒。钢牙崩碎,唇角沁出丝丝血迹。
感应到危险,他缓缓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重甲的男子。来人的相貌模糊不清,却有种奇异的熟稔。他肩头一震,一丝绝望自心底漫延,不、不要……他拼命摇头、呐喊,却发不出声音。来人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他的心口。电光火石间,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阿兄!”李苍被自己梦中的尖叫惊醒,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李苍拂开袍泽压在他胸口的手臂,起身查看水漏,已是酉时初刻。短短半个时辰的休憩,不足以消除一连两日不眠不休急行军的疲惫,被噩梦纠缠后的惊悸,给他黝黑瘦削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苍白。寒气从营帐的缝隙中渗进来,冲破盔甲侵袭着他的身体,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日的晚飧极其丰盛,除了餮饭与大饼,每个战士都领到了一碗肉汤。李苍端起汤碗凑到嘴边,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问道:“这是什么肉?”
身旁的袍泽答道:“刚问了伙夫老张头,说是郭帅吩咐将死掉的战马宰了,熬些热汤给大伙儿祛寒。”
李苍闻言再度端起汤碗,终是没能喝下去,侧身将碗递给那名袍泽。袍泽道:“你今夜当值,好歹喝口热汤暖暖身子。”李苍摇了摇头,就着凉水咽下了大饼。
一位老兵感叹道:“十几里外便是长安,不知何时能回去。”众人闻言动作俱是一滞,却无一人接话。年初清渠之战大败,他们亲眼目睹叛军精锐曳落河骑兵恐怖的战力,没人敢夸口能战胜那支队伍。此刻,那群可怕的敌人正驻守在长安城内。
李苍抬眼望去,军队驻扎于香积寺北澧水之东,长安可说是近在咫尺,却是那般可望不可即。他一直惦念的那个人,当真在长安么?倘若战场相遇、刀兵相见,他如何下得去手?
三、
穆子荣脑海中有三个长安:阿耶回忆的长安,自己逃离的长安,如今驻守的长安。
阿耶在时,经常述说他年轻时的长安。在那个以“开元”命名的时代,长安是一片人间乐土。锦衣华服的权贵,春风得意的士子,诗酒风流的文人,四方云集的商贩,从容悠闲的百姓,在长安各大里坊犹如飞鸟入林、游鱼戏水,怡然自得。穆子荣隐约记得,阿耶带着他在花萼相辉楼下瞻仰过圣上的风采,去乐游原远眺宫城观赏落日,在咸阳古道上纵马疾驰。
所有的美好在他总角之年时戛然而止,阿耶被征召入伍,远赴边塞。他看着娘在路旁牵衣顿足,哭成一个泪人,却留不住阿耶。几年后,坊正送来消息,阿耶战死沙场。娘病了一阵子,也跟着去了。失了怙恃,家境急转直下,他只得带着幼弟守着县郊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为了不被人欺负,他苦练武艺,削竹作弓,以树枝为箭,以牛充马,倒也练出了一点门道。
若只是这般,日子也能过下去,熬到幼弟长大,自己娶妻生子,人生不过如此。但命运不甘就此放过他,不知从何时起,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像一根根麻绳勒在他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有一天,他和幼弟为了守住家里的粮食与官差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一名胥吏。他不得不赶在朝廷的缉捕令到来之前带着幼弟逃出长安。为了让幼弟免受颠沛流离之苦,他用仅剩的积蓄把幼弟送到华山莲花峰拜师学艺,自己则一路北逃。
当初逃离长安时,穆子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回来,且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来。他被官府缉捕,逃到河北,遇到当地募兵,便改名换姓参军。年少时苦练打下的根基使他渐渐崭露头角,在军中站稳脚跟。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场惊天变故正在酝酿中。渔阳的鼙鼓动地而来,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以“清君侧,诛杀杨国忠”为由起兵。有所向披靡的曳落河骑兵开道,大军推进异乎寻常地顺利。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随军从河北打到了洛阳。半年后又攻陷潼关,进入长安。
穆子荣对李唐皇室无所谓忠诚,甚至因被缉捕追杀而心怀怨愤。安禄山洛阳称帝、唐皇弃长安西逃、马嵬驿杨氏兄妹被杀……桩桩件件大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汹涌洪流中翻起的巨大浪花。虽一时震撼,却终将归于平静。真正令他备受煎熬的,是行军途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他目睹人变成了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可怕的是不仅仅他的同僚是野兽,他自己也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嗜血的兽。
集体狂暴之后的荒芜,会把人内心的安宁平静都啃噬殆尽,只能期待下一场狂暴。他像是被卷入了一场场漩涡中,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上行下效地做出许多违反本性的行为。暴行结束后,他无法安然入睡,那些被欺凌被掠夺被毁灭的人痛苦绝望的表情、撕心裂肺的哀嚎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像冤魂索命般纠缠着他。觉醒的良知让他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他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狂暴、荒芜与噩梦如影随形,把他折磨得千疮百孔。唐军反攻又如何,长安易主又如何,谁胜谁负已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只希望一切尽快结束,给他一个结果。或许战火平息后,他还能尝试着过回从前的生活。但他也明白,回不去了,自己造下的罪孽,便是唐军能放过他,上天也饶不了他。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幼弟不受战乱侵扰,安安稳稳地过好一生。重回长安后,他曾趁休沐的日子去过莲花峰,幼弟早已下山,不知所踪。
四、
去年六月,尚在莲花峰学艺的李苍听到潼关沦陷的消息,辞别师父下山寻找阿兄。发生在不久之后的一件事情,再度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
李苍幼年时父母双亡,与阿兄相依为命。在他的记忆里,阿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娘的面容也不甚清晰。唯一的亲人只有阿兄,照顾他吃穿、搂着他入睡、护他不受欺凌的阿兄。
那时的他,以为阿兄是世上最伟岸的人,只要有阿兄在,他什么都不怕。所以当有人想抢家里的稻米时,他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咬那人的手臂。那人轻易地把他踹倒在地上,对他拳打脚踢。他疼得满地打滚,接着就看见阿兄抄起一根木棍狠狠打在那人的后脑。看着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他突然想起,那些人不是强盗,是朝廷的官差。
阿兄杀了官差,被官府抓去了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只能逃。逃离长安的途中,阿兄偶然听说华山莲花峰住着一位隐世高人,便送他拜师学艺,独自踏上了逃亡之路。
在莲花峰学艺的三年,宛如身处世外桃源。师父收徒最看重根骨,常夸他是几个师兄弟里面资质最佳的。他思量着早日艺满出师好去找阿兄,因此学得格外卖力。师父身兼数长,每位弟子只传授一种武艺,传给他的是刀法。
河北反叛的消息传来,师兄弟们惦念亲人,纷纷向师父辞行,师父也不阻拦,任由他们去了。李苍是最后一个下山的,因担心阿兄回来接他寻不着人,便耐着性子等了数月。潼关失守后,师父也打算离开,他便不再等待。
下山后的所见所闻,令李苍震撼万分。举目四望,遍地胡兵;流血漂橹,豺狼冠缨。昔日的关中沃土,已是满地焦荒。越接近长安,逃难的百姓越多。李苍虽有心救济,无奈力有不逮。
某日正午,李苍在一家山野村店打尖,多日不沾荤腥,店里又无甚素菜,便要了一份带肉馅的蒸饼。他腹中饥饿,风卷残云般吞下几块饼,待到嚼出味来,方觉不大对劲。店家说是羊肉做的,他尝着却不像。
李苍心生疑虑,悄悄摸至后厨查探,透过窗户看清案板上的骨架,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顿时吐得连苦水都不剩。待他缓过神来,却见店家领着几个提刀的壮汉对着他桀桀冷笑。店家眼中泛着野兽般的幽光,仿佛要把他也变成案板上的一副骨架。
连日来的惊骇、愤懑、压抑顷刻间化作满腔怒火,李苍狂叫了几声“禽兽”,抽出藏在包裹里的弯刀,纵身而上一刀划破了店家的脖颈,又砍翻了那几个壮汉。淙淙鲜血从几具躯体中喷射出来,浇灭了他心中的火焰。李苍扔下带血的弯刀,只觉得浑身发冷,胃在痉挛,又是一阵呕吐。
这是李苍第一次杀人,他既不知自己的刀法竟如此凌厉,更不知一个人被恐惧与戾气支配时会做出无法想象的事情。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他颤抖着,眼神茫然不知所措。
许久,李苍终于平静下来,才发觉店里还有一位客人。那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着粗布短衣,身形奇高,端坐于桌旁竟似站立一般,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木桌上摆放着一碟蒸饼、一壶茶,那人只管饮茶,蒸饼却一口未动,似乎早已知晓是用什么做的。李苍在他面前连杀数人,他却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粗砺黝黑的脸上不见丝毫惶恐惊诧。他看着惊魂甫定的李苍,笑道:“小儿郎,刀法甚妙。可愿随李某从军?”
五、
天色已晚,宵禁的鼓声响起。其实这鼓敲与不敲影响不大,到了这个时辰,各里坊的百姓早已紧闭大门不敢外出。曾经的大唐不夜城此刻静如荒漠。
在长安街道行走的穆子荣生出一种错觉,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血染过——王孙的血、官员的血、百姓的血。无数冤魂在空中飘荡,发出悲惨的嚎叫。穆子荣猛吸了一口冷风,强压下脑海中的幻想。
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撕破暗沉沉的夜,这次却不像幻觉,似是一个女人在求救。穆子荣犹豫要不要去寻那声音的来源,他想起同僚中广为流传的一桩事,宵禁后坊间常有年轻妇人与士兵“做交易”。这些女人大抵是丈夫战死或被杀、家财被洗劫,苦于生计才不得不做这等事。她们羞于去窑子里接客,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出来换一点口粮或是几枚铜钱。曾有同僚吹嘘,一块胡饼便能让一个女人乖乖听话,躺在他身下任他蹂躏,完事后给不给却要看他心情。在同僚看来,这种“两厢情愿”的交合要比暴力强迫来得舒服。
这种事总归不好去打扰,如今这个世道,谁又管得了恁多。穆子荣转身欲离开,忽又听到女人的哭喊、男人的淫笑、婴孩的啼哭,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狠狠撞击着他的神经。他猛然止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无法挪动。婴孩的啼哭,竟有婴孩的啼哭声,绝不会有女人做那种事情时把婴孩带在身边,这不是“交易”,是暴行!
穆子荣踟蹰不前,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英雄豪杰,类似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他根本无能为力。可若是放任不管,只怕那声音会一直在梦里纠缠他。半晌,声音渐渐变弱,他终于迈着迟缓的步子走了过去。
三盏灯笼映照着一间废弃的铺子,一个光着腚的男人压在一个女人身上,旁边两个男人在整理盔甲,不远的地面上扔着一个被襁褓包裹的婴孩。三人见穆子荣进来,也不躲闪掩藏,其中一个甚至对他笑了笑。穆子荣的目光移向地上的女人,只见她目光涣散,已经不再挣扎反抗,那呆滞的面容,竟有几分熟悉。穆子荣环顾四周,看到角落里有一截残破的布招,上面绣着店铺名字,他突然想起了这个地方。
这里过去曾是一间糕点铺子,逃离长安前,他常常带幼弟来买糕点。没有人知道,他每次来这间铺子都只是为了看一眼铺主的女儿。那个少女有着微圆的脸庞、丰腴的身材,洁白如雪的双臂从短襦的窄袖中露出来,时不时掸一掸落在长裙上的碎屑。她的脸上永远带着甜甜的笑,笑的时候,像有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他的心尖。
一别数年,穆子荣怎么也想不到再见竟是如此场景。压在她身上那个男人带着满足的表情起来了。她躺在冰冷的地面,身上的衣衫被撕得稀烂,裸露的肌肤呈现出块块青紫。铺子里没有可蔽寒的衣物,穆子荣解下盔甲,脱下外袍正想给她盖上,忽见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他俯下身凑到她唇边,听到了两个字——滚开!
穆子荣用外袍遮住她的身体,起身看向三名同僚,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一名同僚未及反应过来已被他砍断了脖子,另一人腹部中刀捂着肚子杀猪般惨嚎。穆子荣的腰刀劈到第三人时气力已竭,只堪堪划破那人的盔甲。他欲要再补一刀,看到那人稚气未脱的脸,突然怔住。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幼弟差不多年纪,幼弟如今也长到这么高了吧。穆子荣一阵恍惚,收起腰刀,俯身查看女人的伤势。女人的眼神柔和了些,也不知是否认出他来。生机正一点一点地从她脸上流失,她无力地抬起手臂,指了指不远处的婴孩,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穆子荣一怔,旋即用力地点了点头。女人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头一偏,垂下手臂。
穆子荣伸出手想触摸她的面颊,又缩了回来。他爬了几步抱起地上的婴孩,却见一张小脸涨得紫红,双目紧闭,哪里还有半丝气息?巨大的悲恸充塞在他的胸口,将他拖入一片黑暗的深渊。他并没有难受太久,一把刀自他后心刺入,穿透了他的胸膛。襁褓掉在地上,穆子荣艰难转身,看到了身穿盔甲的少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六、
凛冽的寒风在山间呼啸,疯狂撕扯着唐军的营帐。中军大帐外,李苍傲然挺立,似一杆标枪。今夜,前锋营李将军受广平王、郭帅之邀前来商议明日部署,亲兵李苍奉命在外等候。
李苍回想起一年前在山野村店初遇李将军的情形。李将军扮成普通百姓秘密到关中安顿家人兼刺探敌情,偶然遇见他展露武艺,便想收归己用。那时他并不知对方竟是大唐神通大将李嗣业,直到随李将军来到军营,他才惊觉自己追随的是一个威震西域的大人物。
当日,李将军问他,你可知当今天下为何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他不知。李将军又问他,你可知如何才能结束这战乱,让天下安宁百姓安居乐业?他亦不知。
李将军给他讲述了大唐至盛之时,如何锦绣繁华,如何四夷宾服;狼子野心的胡人安禄山如何将天下陷于水深火热。李将军告诉他,唯有匡扶唐室、诛除叛贼,才能重塑盛世。
李苍搞不懂天下大势、谁是谁非,但他被李将军的风采折服。有些人说出来的话可信,未必是他说得多有道理,而是他这个人令人信服。自那日起,李苍便决意追随将军,为了他描述的清明盛世燃尽此生。
唐皇西狩,太子登基,李苍被纳入李将军的陌刀队,跟随将军一起效忠新皇。军队从西北辗转打到长安近郊,他见识了军人铁血、战场狼烟,更是打心眼里敬重李将军,深觉自己跟对了人。
李苍自然也不会忘记打探阿兄的踪迹,只是天下纷乱,音书断绝,哪里又能知道阿兄身在何处?这次重返关中,近乡情更怯,不成想一个从长安逃出来的老乡带来阿兄的消息。只是这消息未免令他茫然若失,阿兄竟出现在驻守长安的叛军行伍中。自从听到阿兄投身叛军的消息,李苍寝食难安。短短几日,他设想过无数可能,只不知命运会不会对兄弟二人网开一面。
中军大帐的争执声把李苍的思绪拉了回来。只听一名将领道:“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这是陛下亲自允诺给回纥可汗的。若非如此,可汗怎会派叶护王子亲率精锐骑兵助大唐平叛?殿下此时想毁约,教回纥人作何感想?”
另一位将军道:“唯有回纥骑兵才能与叛军曳落河骑兵抗衡,大战在即,殿下切不可因小失大,误了大局。”
“何谓大局?长安百姓受战乱之苦还不够么,果如密约行事,收复长安之日,便是民心尽丧之时!”广平王的声音透着无限沉痛。
李苍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脖颈涌入,渗进他的四肢百骸,以往的雄心壮志成了一个苍凉的玩笑。他怎么也想不到,圣上竟会以长安百姓的身家性命为代价,换取回纥出兵。也许正如那位将领所言,唯有回纥骑兵才能打败曳落河骑兵,但即便收复长安,也只剩下一座空城。大唐的江山,难道只靠皇族、官员与士庶就能撑起来,平民百姓却可以随意牺牲掉?许下这种承诺的皇帝,当真能中兴大唐、再造盛世么?李苍无从得知朝廷的财政困境、皇上面临的巨大压力,他只知道朴素的道理:一个不爱惜百姓的皇帝,是不可能指望他为百姓谋福祉的。
营帐内的争论持续了许久,广平王殿下虽不愿履约,却也无可奈何。李将军始终未发一言,不知作何感想。末了,但听郭帅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战势在必行。密约之事,或可待收复长安之后再与叶护王子从长计议。”
将领们走出中军大帐时,个个神情凝重。李嗣业勇武刚毅的脸上带着几分决然之色。李苍跟在李将军身后,扭头瞥了一眼帐内。广平王独自立于帅案前,他那略显柔弱的肩膀似乎担不起大唐的未来。
这天下还有救么?没人能给李苍答案。此时的李苍尚不知道,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夜。黑夜中看不见香积寺的轮廓,明日,曾经的佛门圣地周围数里将会沦为人间炼狱。
注:本文与芬梵的《寻找博迪希克》为同题材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