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
三月风还带着冰碴子,村口老槐的枝桠划破灰蒙蒙的天穹。我蹲在背风的土坎下,看石缝里钻出第一簇绒毛似的绿芽。这是狗尾巴草在解冻的土层里探出的触角,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倒春寒掐断。
放羊的栓柱甩着柳条鞭经过,羊群踩碎的冰凌在土路上留下湿润的脚印。"给。"他掰下半块苞谷饼塞给我,衣襟上沾着去年秋天的草籽。我们蹲在向阳坡数新冒的草芽,他教我用狗尾巴草编小马驹。草茎太嫩,稍用力就渗出青汁,在粗粝的掌纹里蜿蜒成春天的脉络。
土路开始酥软,车辙沟里积着浑浊的雪水。驮水的驴子踩塌了冻土,露出下面赭红色的泥层。老支书扛着铁锹巡路,补那些被融雪冲开的豁口。"这路啊,跟人一样。"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冬天冻裂的伤口,春天得用新土填。"
山那边传来悠长的吆喝,是走西口的货郎翻过了鹰嘴梁。栓柱忽然指着远处:“看”坡顶的薄雾里,几株早开的山丹丹红得像滴血,狗尾巴草的嫩芽正从它们脚下的碎石堆里钻出来。
夏长
六月暴雨来得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晒得发白的土路上,腾起呛人的土腥味。我蜷在崖畔的窑洞里,看狗尾巴草在风雨里疯长。它们细长的叶片沾满泥浆,却始终朝着云层裂开的光隙昂着头。
栓柱爹背着麦捆从雨帘里冲进来,蓑衣滴着水,草帽边沿的狗尾巴草早被风雨扯得七零八落。"这雨下得邪性。"他蹲在门槛上卷旱烟,烟丝里混着晒干的草穗,"八三年发山洪那会儿,沟底的玉米地全成了河道。"
雨住时已是黄昏,西天烧起晚霞。被冲刷过的土路裸露出盘虬的树根,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栓柱在泥水里摸到半截锈犁头,狗尾巴草的新叶已经攀上残铁,绒毛上沾着晶莹的水珠。
晒谷场的石碾旁,月光把草茎的影子拉得老长。守夜的老人说狗尾巴草是跟着走西口的先人来的,"那年大旱,逃荒的人鞋底沾着草籽,走一路落一路。"他的烟袋锅明明灭灭,惊飞了草窠里的纺织娘。
秋实
霜降前的风最利,刮得狗尾巴草穗纷纷扬扬。我跟着栓柱娘拾柴,看枯黄的草浪一直涌到天际线。山那边还是山,褶皱里藏着更多草色苍茫的坡梁。
老石匠坐在废弃的磨盘上凿碑,石屑落进草丛沙沙响。"这是给后沟王老太备的。"他吹去碑面的浮尘,"她年轻时跟着骆驼队走过十二道梁。"风掠过碑上未完成的字痕,几茎草穗轻轻叩击青石。
暮色漫过打谷场时,栓柱从县城回来了。帆布包上沾着狗尾巴草的绒絮,说是工地旁的荒地上长的。"楼盖到十八层,望出去还是山。"他摊开生满老茧的手掌,里面躺着颗干瘪的草籽。
冬藏
头场雪来得悄无声息。晨起推门,见土路成了绵白糖铺就的河道,狗尾巴草的枯茎挑着雪粒,像无数支将熄未熄的蜡烛。
栓柱爹的棺木出山那日,唢呐声惊飞了崖畔的寒鸦。送葬的队伍踩着薄雪翻梁,纸钱落在枯草间,很快被新雪掩埋。我落在最后,看见石缝里藏着未冻僵的草根,绒毛上凝着冰晶。
腊月二十三祭灶,栓柱娘在面缸里发现了几粒草籽。"开春撒到后坡吧。"她把种子包进红布,灶火映着鬓角的白霜,"人活不过草,草活不过山。"
雪夜,我听见山峦在风中辗转。那些被掩埋的、被吹散的、深眠地底的草籽,正在冻土之下丈量春天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