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我和爸妈

一个人过年,心里总难平静下来,只能翻来覆去玩游戏,在里面感受节日的热闹。

然而,还是禁不住地想,大概从记事开始,一家三口从前一起过年,是小学一年级寒假,那天从学校回来,外面都是白白的雪,摆在柜子上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在播放我最喜欢的《雪山飞狐》,炕很热,屋里很暖,我放下书包,坐在炕头上,和爸妈一起看电视。

如今想来这一幕也不算什么,但就像一幅照片,深深定格了在脑海里。记忆里没多久就过年了。父母是养路工人,收入微薄,我嘴馋爱吃肉,家里一日三餐,常是惹人痛恨的土豆炖白菜、干豆腐炖土豆,唯到过年,爸妈的单位才会发放些福利,几斤牛羊肉,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鱼,豆油白面大米,爸爸再买几个鸡骨架,买些糖果,两挂烟花鞭炮春联,这年货就算齐活。

然后便是包饺子,我家包饺子有个讲究,那饺子肉馅得放在高处,再不就藏起来。否则冷不防,我抄起勺子就一口哙进嘴里,虽是生的,但挺香,我妈就说我是狼。

临到傍晚,爸爸在院子里点起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声里,一家三口人开始了年夜饭,那时还不兴看春晚,我吃得满嘴流油,嘴一抹,便到屋外院子,叫爸爸一起放烟花,先放几只窜天猴,嗖嗖带响,窜到天上就嘭地一炸。然后放一个圆形的呲花,点燃了能在地上旋转,那火花灿烂照人,闻了一鼻子的呲花味。

除夕夜,是唯一允许小孩出去玩的晚上。爸爸会找来一个空水果罐头,用小棍吊着,在里面立上一支蜡烛,我拿在手里,兴高采烈跑出去和邻居家小孩一起夜游,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一盏灯,挨家挨户灯火通明,大人们在屋子里喝酒打牌,我们提着灯,成群结队在胡同里四处乱窜。

记忆里最热闹的年,就在这时。

后来迫于生计,父母办理了停薪留职,卖了房子,我跟着父母先是去了秦皇岛,在秦皇岛只短暂待了一年光景,加上母亲后来去了绥芬河,只剩下爸爸和我,那年是如何过的,已经记不得了。等爸爸带我到绥芬河与妈妈团聚,这年的春节,记忆尤深。那个画面我还记得,小小的出租屋,门口飘着清雪,外面一片白,电视机里放着《青青河边草》,我喝着娃哈哈奶,站在门口,看爸爸和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生活的忧心忡忡,只知鞭炮和烟花没有以前放得多了。但只要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我便总有一幅画面,那是父母在努力维系一个家的样子。

后来对于过年的记忆,就记不太清楚了,也并非记不清楚,是妈妈常年在国外做些小生意,春节常常回不来,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爸爸。爸爸是一个很勤快的人,平日里照顾我,当爹又当妈。那时家已迁回宾县,买了一栋平房,还养了一只小黄狗。

一到过年,爸爸便忙活起来,早早一个人起来和好面粉,把院里屋内的春联都贴好了,就独自在厨房忙活年夜饭,因为妈妈在外做生意,我爸常会在饭菜数量上取一个吉利的数字,正正好好做六个菜,意味六六大顺,再给院子里的小黄狗六个饺子,便算是过年了。

只是这年基本流于形式,那时家里的生活条件也不算坏,我顿顿都能吃到肉,对过年没有太多的盼望。唯一的盼望,只有妈妈回来的时候,无论那天是年是节,一扫家中我们爷俩平日的沉闷,桌上饭菜要比过年丰盛,笑声总是比平日更多。

后来,我在外上学,工作,家从宾县搬回了父母的老家明水,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住进了楼房。父亲用了一番心思布置,从前用旧的家具全部换了,新衣柜,新沙发,新电视,墙上挂着梅兰竹菊的壁画,电视机上方还有一块家和万事兴的匾。到过年时,父亲就在阳台挂上一对红色大灯笼,彻夜长明,

我和爸爸在这里过了十几个春节,爸爸后来总是说等你妈妈回来,要把屋里再重新装修一遍。虽然妈妈偶尔有时过年也会回来。但我爸口中的回来,是妈妈再也不外出的时候。

最近关于一家人的春节,就是前年了。那是一个很仓促的年,也是一个有些绝处逢生的年。那年,母亲从国外回来,在医院查出了肺癌,突如其来的噩耗,整个家都在天旋地转。从广州到哈尔滨,我和爸爸带着妈妈四处求医问诊,最后经过治疗,病情终于算是有了见好的迹象。那年的春节,我陪爸爸包饺子,妈妈躺在床上,一家三口在疲惫中过了满怀希望的春节。

春节后,家中积蓄已所剩无几,我想回北京工作,妈妈说要不再陪我做一个化疗吧,爸爸在旁说,让儿子回去吧,我也能像儿子一样好好照顾你,妈妈就没再说什么,她总是这样,永远接受,好的坏的,都默默接受。

一整年里,每隔21天化一次疗,父亲就扛着大包小裹,带妈妈从明水到哈尔滨的医院,在一百七十多公里的路程不断辗转,我爸总说,医院门口那架天桥实在太高,你妈妈爬上去很辛苦,而有几次,电话里爸爸很高兴地说:“你妈妈今天一口气自己上去的,都不用扶,最近恢复真好啊。”

可是好景却不长,母亲体内十公分的肿瘤,在医生眼中早就回天乏术了。半年后,妈妈身上的癌细胞开始快速扩散,医生拍拍爸爸的肩膀,让老太太回家吧,没有药了。父亲在电话里哭了。

那一年的春节,我没能回去,因为疫情。只好留在北京跟对象一起过,那天隔着网络,妈妈教我如何和肉馅,我学会了包饺子,跟爸妈分享我做的饭菜。妈妈在视频见到我做的饭菜,说我儿子终于会做饭了。几道普通的饭菜,在妈妈眼里却是我的成长……

又一年春节,家里就只有我和爸爸了,那个春节,似乎又回到了妈妈在国外的时候,只是妈妈再也再也回不了家了。

今年的春节,是我一个人在北京出租屋里过的。

从前总想如果一个人过年是有多孤独,不想今年就独自过年了。不回家,并非是票难买,买到了,临行前,我退了票。

因为我看到视频里爸爸有些陌生,他从前耸立的肩膀已经缩了下来,眼神没有从前亮了,成了一个瘦弱的老人。时光不在,过去的永远都过去了,我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必须独自经风雨,支撑起起生活了。

记得和妈妈最后的视频,她躺在病床上,嘴唇干裂得厉害,却笑着问:“你能不能饿死啊?”

我忙说:“我能饿死,你别走,妈妈。”

其实我是骗你的,妈妈,我怎么会饿死呢?我怎么会让你在天上为我担忧呢?我会好好的,我会努力生活,我会陪爸爸过好今后的每一天,过好每一个春节,我保证,不然我就是小狗,我还学狗叫给你听,你能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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