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死于一场车祸，她的生命，永远止步在22岁花一般的年华里。

这场车祸有些滑稽，就像是老天爷和小芳又开了一个玩笑一般。

202国道上，那个被称为“死亡之坡”的斜坡被冬日的大雪层层积压，过路的卡车将大雪夯实得如冰般光滑，有顽皮的孩童在此处玩耍，一切一如往常，甚至没人知道，就在前一天下午，一个年仅22岁的年轻姑娘在此丧命，她青春的芳华才刚刚开始绽放，就结束了。

“小芳的老公带她回娘家，经过那个斜坡时来不及减速，小芳就在时速100迈的摩托车上被甩了出去，撞在了泄洪沟旁的大树上，当场致命。”姨妈有些哽咽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来，一字一句撞击在我的心上。

“也好，她这样……算是解脱了吧？”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小芳幼时的面庞，隐忍且稚嫩。我不知道上苍为什么会如此恶待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多的坏事情偏偏都发生在了她身上？

生活不是八点档的肥皂剧，它只会比肥皂剧更加狗血。

小芳是遗腹子，生父在她未出生时便出了车祸，生母怀着她嫁给了继父。可小芳上有三个姐姐，继父不愿意收留小芳，便和小芳生母提议将她送人。

在那个年代，生个姑娘对于女人来说本就是件可耻的事情，更何况生了四个，无奈之下，小芳生母只得将小芳送给了她生父的好友——一对多年不孕不育的夫妻。

小芳幼年是过得很幸福的，至少比颠沛流离的我要幸福几分。养父母很疼她，爷爷奶奶也很疼她，物质贫瘠的年代里，小芳是我们小伙伴当中玩具和零食最多、衣服最漂亮的一个。

和我们玩耍时，她时常站在一堆零食旁睥睨着一脸艳羡的我们，如同一个高傲的公主，俯瞰着她的子民。

幼时的小芳生的极为好看，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大眼，颊上还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活像个甜美的洋娃娃，笑起来煞是好看。

那时的小芳，是所有男孩子心目中的白月光，他们争先恐后地对着小芳献殷勤，活脱脱一个个忠诚的骑士，无时无刻不围着她转。

许是上天发觉了太过偏爱会把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宠坏，便想要给小芳增加一些磨砺，让她更为茁壮的成长。

幸福转瞬即逝。

小芳八岁那年，养父进京打工，误入传销组织，从此一去不回头，终止了小芳的幸福生活。

没人知道养父那一年经历了什么，爷爷曾千里赴京，只为拉回被传销组织洗了脑的儿子，可曾想，儿子没拉回来，自己也搭了进去。

我不知道传销组织是怎样操作的，才会把一个个正常的人变得患了失心疯一般丧失理智。

依稀记得，那一年夏天，阳光格外炽热，柏油马路上的沥青都被热得化了水，变成一坨坨的粘液，散发着阵阵恶臭。

养母在家里着了急，千方百计弄回了养父，可回来的养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心闹着要离婚。

这男人啊！一旦若是变了心，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匹马都拉不回。

花了几千块新买的电视机被砸了，新换的家具被砸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零零落落的物品碎了一地，就像养母那颗碎了一地的心。

“芳芳啊！能做的妈都做了，可你爸……他是铁了心不要我们了。”养母抱着年仅八岁的小芳失声痛哭，那一刻，这个漂亮女人的天塌了。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小芳和养母是怎样过的，只记得某一天，小芳突然来找我，“小姨，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他们不要我了。”说罢，便蹲在一旁的角落里，不哭，也不做声。

这件事情我是很早便知道的，只是从未和小芳讲过，一直以来都觉得小芳很幸运，即便和爸妈没有血缘关系却依然被疼爱着，这或许就是一种幸运。可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一个家，竟然被传销给毁了。

从那一刻起，小芳的眼神不再清澈，复杂到我有些不认识，那个高傲如孔雀版的小公主，在那年夏天那场漫无止息的争吵中逝去了。

漂亮衣服被养母扯碎了，昂贵玩具被小芳奶奶扔进了垃圾场。过去那些幸福快乐的日子于小芳而言，仿若一个装在水晶球里的魔幻城堡，水晶球碎了，城堡毁了。

原以为一切以养母的退出为终点，小芳家还能恢复以往的平静日子。可我们忽略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的报复心有多可怕。

养母走了，没有带走小芳，而是带走了小芳的姑父，留下小芳的姑姑终日以泪洗面。

两个家散了，可牺牲的却是两个孩子的天真童年。

养父再娶，姑姑再嫁，弟弟跟着养母和姑父一起生活，只有小芳是最多余的一个。

不到一年，继母生了个儿子，阖家欢喜，却分走了小芳仅存的来自爷爷奶奶的那一部分爱，有了亲孙子，谁还会在意一个抱养来得孙女呢？终归是个外姓人。

爷爷、奶奶、养父看见小芳会想起小芳养母对自己女儿、妹妹、小芳姑姑带来的伤害；

姑姑看见小芳，会想起自己苦命的儿子；

继母看见小芳，会想起曾经有个女人霸占了自己的丈夫数余年。

夹缝中生存，说得就是小芳的处境了吧，可她能去哪呢？

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浓情蜜意时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情断义绝时孩子是累赘，却总是忽略了孩子们愿不愿意做这个爱的结晶、恨的化身。

“小姨，我好想我亲妈啊！你说为什么她都不肯来看看我，我就那么多余么？”若干年后，再回到小村庄时，小芳这样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任何的同情都无法解决小芳的问题，她就像是一个掉进了沼泽里的动物，没有人能也没有人肯拉她一把，只能任由着身体被泥沼束缚，不断下陷、下陷。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泥足深陷，却无能为力。

听人说，继母很不待见她，她还有个亲生的闺女，赶上过年，还要把亲闺女接过来住上几天。

继母的亲闺女名唤雪儿，有着漂亮的衣服好看的脸，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相比之下的小芳，早在初中便辍了学，终日放鹅，还要哄她那不懂事儿的小弟弟。

后来，小芳开始沉迷网恋，企图从一个个男人那里寻找温暖，渴望有人真心爱她。然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们究竟想要什么，正常人不用脑子都想得出。

小芳还是陷进去了，对方是个比她大了十三岁的鳏夫，她觉得那人对她好，便铁了心跟人家。

几次偷偷幽会之后小芳怀了孕，还没结婚的大姑娘竟然有了娃娃，这在尚不开放的小村庄里可是个大丑闻。小芳一家又闹了个大笑话，给村中无聊的村民送上了慰藉无聊光阴的谈资。

家人觉得小芳丢人，便草草地将她嫁了，结婚那天，小芳给我写了一封信，托姨妈转交给我。信上小芳的字迹还像小时候一样幼稚，歪歪斜斜，“小姨，我终于解脱了，从他们离婚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离开这个家，现在终于离开了。”

后来，我去了距家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读书，生活渐渐被繁杂的琐事填满，渐渐遗忘了那个名叫小芳的姑娘，只在和姨妈偶尔的通话中得知小芳的零星消息。

听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公婆待她还不错，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除了做饭，便是带娃、放鹅。这样平凡而安稳的日子，大概就是小芳内心所祈盼的安宁了。

日子最难的时候，小芳都没有想过死，现在日子好了，小芳竟意外丧了命，生活还真像是一场无厘头的玩笑。

后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这纷乱复杂又狗血的关系，如同我此刻纠缠错乱的心。小芳是个实实在在的姑娘，她是我的发小，与我同龄。故事都是真的，她没有死，以这样悲催的方式死掉的是我的一个同学的母亲。两个故事被我捏合到了一起，或许是对我心目中那个过去的小芳的一种祭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