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再问问。
我走进一家理发店,店里放着王杰演唱的《回家》,有两三个年轻人正嗑着瓜子打牌。我一进去,他们都停下来看我。
“理发?”一个头发很红的男孩子说。
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自己的头,又停住了。服刑时不能留长发,一层刚刚拱出头皮的硬茬,理什么呢?
“打听个事。”我说。
“什么?”
“我路过这儿,想找个地方住……”
“没旅店。”红发男孩打断了我。
“有没有哪家房子宽敞……”
“没有。”
“怎么没有?小春家啊。”另一个男孩说。他们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们的笑声中,我孤独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随着一起笑。
“去吧,去小春家。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北头,左拐,快走到头的时候,有一家小春饭店。”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阵嘎嘎地大笑。
我出门。又是小春家。小春怎么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会让他们笑得这么暧昧,这么放肆?
“回家的感觉 就在那不远的前方/古老的歌曲 在唱着童年的梦想/走过的世界 不管多辽阔……”歌声回荡在耳边。我的心乱起来。
不然,就去试试吧。既然她开着饭店。如果不能住,能吃点饭也好的。如果不能吃饭,找个由头喝杯热水坐一坐暖和一下,也是好的。
我走到街的北端,左拐,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栋白房子。
暮色已经重了,有鞭炮声不间断地响着。
我走上去。饭店是两间。门上一个木牌,写着“小春饭店”。门前有一棵小树,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树,树杈上挂着一个拖把,硬邦邦地擎着身上的布条,像一个冻僵了的人。玻璃窗很大,上面贴着几行字:主营烩面拉面炝锅面炸酱面手工面米饭水饺精致凉菜香热炒菜欢迎光临物美价廉。
对联已经贴起来了,上联是“柴米油盐乾坤小”,下联是“万紫千红总是春”。初读着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种野趣。再一琢磨句尾里藏着“小春”两个字,我不由得笑了。
我推开门,一瞬间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我一下子便断定,这家的饺子馅儿是芹菜大肉的。
“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我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头上扎着两个粉色的蝴蝶结,像个洋娃娃,滳溜溜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
“你家大人呢?”
“妈,有人。”小女孩喊。
一个女人走出来,应该就是那个打红伞的女人。她上下看了我一眼:“有事?”
“吃饭。”我说。我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脸,我知道自己穿得很滑稽:裤子太短,衣服太宽。这都是“政府”给我找的便装。
“今天不给别人做饭。”小女孩说。
“不赶着回家了吗?”女人问。
“喛。”
“那,你坐。”女人说,“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快点儿。”我实在是饿极了。
吹风机呼噜噜的声音,油嗞啦啦的声音,汤咕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忙碌着,像赶着集。一浪一浪的气息涌出来,侵袭着我的肺腑。小女孩端出一只茶杯放在我的桌上。
“妈说,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像嫩豆腐。
我打量了一下店里。店里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型的,我坐的地方就是厅,厅的一角摆着一个玻璃柜,柜下摞着一叠雪亮的大白方瓷盘,大约是平时放小菜用的。玻璃柜后面还立着一个书柜,上面放着几样白酒,全带着包装盒,崭崭新的样子。厅里摆的都是长方形桌子,有六座的,有四座的。大约是不准备迎接客人的缘故,有几张桌子被挤到边上摞了起来,厅中间的地方显得大了起来,摆着一个煤球炉子,我的桌就在炉子边上。炉子封着,但热气还是毫无阻碍地传过来。厅的东墙上一溜三个门,一个门窄一些,把手上闪着油光,里面有扑扑索索的响动,应当是厨房。女人刚才就是从这里面走出走进的。另两个门宽大一些,挂着帘子,应该是雅间。
这个格局,很像是监狱里亲情餐厅的格局。
亲情餐厅是监狱里近两年才设起来的,供服刑人员和亲人聚餐用。还有鸳鸯房,是给夫妻的。我当然不敢想。就是在亲情餐厅能吃顿饭,我也没想到。母亲前年去看的我。当我接到通知的时候,几乎傻掉了,走路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母亲几乎从没出过远门,一千多里,长途汽车,火车,公共汽车,三轮车,全都坐一遍才能到达我服刑的监狱,母亲就这样摸来了。 在会见室,我和母亲一人拿着一个电话,却没有说什么,母亲只是哭。开始我也哭,后来我不哭了,我只是看着母亲。母亲老得那样厉害。我知道:她的皱纹,新长的,都是我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旧有的,也是我一刀一刀刻深的。
母亲在监狱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们在亲情餐厅吃了饭。四个菜:拍黄瓜,小葱拌豆腐,番茄炒蛋,红烧肉。还有半斤芹菜大肉饺子。我把红烧肉给母亲一块块夹进碗里,母亲又一块块地给我夹回来。我吃,大口地吃,就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吃,噎得喉咙生疼。我拍拍胸脯,对母亲笑。
结帐的时候,我拦住了母亲:“我有钱。”
“贵。”母亲说。
吃完饭,我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说她该走了,赶下午六点的火车。父亲心脏不好,她放心不下。
“妈,好好的。”我说。
“我们一把老骨头就这样了,你得好好的。”母亲说。
我们吃的那顿饭,花了四十八块钱。餐厅给我开了一张大红色的收据,我一直收着。没事就看看,没事就看看。
厨房里的声音单调起来。咣,咣,咣,应该是菜出锅了。女人先送上来一大碗肉丝面,随后又用盘子盛上来一个青椒肉片,还开了一瓶半斤装的“玉液酒”,给我满上。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饺子,喊着孩子过来:“一起吃点儿饺子。大年夜不吃饺子是不行的。”
我埋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