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帆齐故事文:
我讨厌吃瓠瓜,又很喜欢瓠瓜。从大一暑假1998年夏季至今23年,我再没吃过一口瓠瓜,但我却保存了一个瓠瓜容器欣赏把玩。
每次看到这个瓠瓜容器,总让我想起1998年暑假,那场洪水中翻涌的往事,历历如昨。
01 我们村是地势最低的“锅底”
我家在湘江河畔的一个村子,水草丰美,种双季水稻,鱼虾河蟹丰富,湘江水逶迤而下在此注入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入目即是一派水乡风光,山朗润,水多情,乡民勤勉劳作。年年暑假,家家户户都忙着收稻插秧,采菱网鱼摘莲子。
然而,1998年夏季,连续下了20多天暴雨后,完全是另外的光景。
我们乡形如一口大锅,我家所在的村子属于地势最低的锅底。堤坝又称“围子”,围住里面的村子,外围是湘江。每年雨季,村里3个电排全开,昼夜不停把满沟满塘的水排往别处,流入湘江,大体算是有水过而无水患。
而这一年,湘江水位随雨水猛涨,数次逼近历史最高警戒水位,湘江水位的绝对高度比村子的房屋还要高。村里的水再不能流入湘江,无处可去,形成“内涝”。
先是低洼处的稻田被淹没,接着是距离村子较近的稻田被淹。随着混浊的洪水开始浸过屋后的菜园子,漫过屋前临时修筑的半人高的堤坝,渐渐漫向每间房屋的门槛……村子里的气氛一日紧张过一日。
最小的妹妹,担心洪水来时顾不上,早早被送到山里的亲戚家。弟弟也在几天前送到镇上爸爸的朋友家,那里地势高。我是老大,在家陪妈妈,妈妈身体不好,到其他人家借住很不方便。
爸爸每晚穿着雨衣和村里其他男劳动力轮流值守,观察几处坝口水位情况。他每晚出门,总一再告诫我和妈妈,如果听到有人敲锣,赶紧跑到距我家50米远的邻居家,他家的三楼是防汛楼,赶紧爬到三楼,应付“内涝”是可以的。
我和妈妈天天晚上不敢睡得太熟,坚持了两天,接到村长挨家挨户的通知,说所有人必须全部搬出去,湘江有可能要引水决堤,我们乡要蓄洪,免得洪水流向县城。
02 搬家得带上猪和鸭
穷家破烂东西一堆却舍不得。引水蓄洪,屋子里的一切都将浸在水中,但大水退后,我们还是可以回来的,村里人都坚信这点,家家户户忙着收拾整理东西,自行找亲戚朋友搬出去落脚。
我帮着爸爸、妈妈连夜把所有木桌椅、床等木头家具写上名字,用绳子牢牢绑在门框或窗户旁,以防被洪水冲走。
第二天,爸爸找来一辆板车,把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装上去,这些厨房里的家什常年被柴火烟熏火烤,黑乎乎的,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却不能弄丢。洪水让所有东西价值放大,回头还要过日子呀。
爸爸跑了两趟,第一趟,他一人把一头60多斤的猪赶到镇上朋友家,这是家里最重要的财富,必须优先安置。
爸爸骑自行车回来,我们仨草草吃了午饭,唯一的菜仍然是一成不变的炒瓠瓜。
洪水漫进菜园后,园里的菜渐渐都淹死了,有几株瓠瓜的藤蔓却悄悄爬上了猪圈的茅草屋顶,结了一屋顶的瓠瓜。
还有几根被洪水遗落绕着篱笆的瓠瓜藤蔓,爬向旁边的小树,扇形的叶片和长藤下吊着一串串长长的瓠瓜,暗自果实累累。
这些瓠瓜小的3、4斤,大的有10来斤,是那个雨季陪伴我们慌忙生活,天天必吃的菜。
我吃到想吐,却也只能继续吃它哄哄我的胃,尤其下午搬家,需要推板车走5里路,不吃不行。
我们把家里但凡能搬动的东西都装上了板车,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家什,并不重。
爸爸把板车带在肩上右肩,两脚用力,身体往前倾,板车很轻松地拉了起来。我只需在板车上坡、转弯或走不平路的时候,帮忙推一推或扶好车尾,以免东西掉下来。
在烈日的马路上走了3里多路,不提防绑在篮子里的两只鸭子,挣脱了绑脚的绳子,飞快奔向路边的沟渠游水去了。
爸爸很生气,责怪我怎么不看住鸭子,没留意到绳子没绑牢。
我很心慌,怕耽误爸爸的时间。因为爸爸今天还要跑一趟,要赶回家踩自行车把妈妈接出来。
爸爸水性不错,他游到水里很快把鸭子赶上来,重新系牢。
我们很快走到大堤,弟弟正等着接应我,他代替爸爸拉板车,换下爸爸回家接妈妈。
弟弟和我被暑气逼得不想说话,但我还是问弟弟,“你寄居的人家有没有嫌弃你?我们这搬家如同逃难,他们会不会嫌弃我们?”
我抬头问弟弟时,迎面有个人走了过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一看竟然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他家住镇上,此刻正惊愕地看着我。
顺着他的目光,我才反应过来,我的裤管一个高一个低,满身尘土和汗水,我用力护着、推着的板车里,是一堆城里人可能当破烂,而我家却珍而重之黑乎乎的东西。
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恨不得尽快在同学面前消失。
我定定神,想了想,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这本来就是我家的真实情况呀,有什么好遮掩、回避呢,我又何必在乎他人的眼光呢?
板车转向大堤,湘江水距离大堤不过1米多,混黄的浪涛一下下拍打着河堤,我很担心洪水突然暴怒,冲毁一切。
河堤宽阔,路上遇到好几条横在河堤上,被压扁的死蛇尸体,估计是被路过的汽车压死的,身体有5-6厘米粗,不算小。
我走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唯恐路上遇到活蛇。听村里人说发洪水时,蛇蚁都被洪水从洞穴冲出来,极其恐怖。
03 被洪水逼得上了屋顶
弟弟寄住的地方,在大堤尽头转弯处的小镇入口处。
我和弟弟紧张地把板车拖到目的地,刚干有个独立的院子,我们草草收拾了一下,把东西暂时放到院子的棚屋里。
弟弟告诉我,住在这里的房屋主人认为这里也不安全,前几天离开了,他留了钥匙给我们,可自行做饭。
我们草草做了顿晚饭,匆匆扒了几口, 不安而急切的地等待父母早点过来。因为除了这处地方,我们实在无处可去。
有热心人过来告诫我们,镇上的地势虽高点,现在的情况不乐观,有条件的要尽快迁走。
就在今天下午,一个副镇长在指挥镇上湘江某段抗洪抢险时,差点被洪水冲走,幸亏3个武警战士立即跳下去,奋不顾身快速迎向浪头,死死拽住他,才把人救上来。
还听说,傍晚时分,距离我们较近的某处堤坝出现险情,新增了一批解放军官兵和武警战士正,正一刻不停地填沙袋和卵石袋……
我说服弟弟,让他跟其他人先行离开,我还是想在这等到爸妈,这里也还有好多人没迁走,不用太害怕。
天越来越黑,爸爸终于载着妈妈到了。我们不说话,快速把房里的东西往二楼搬。雨又下了起来,我们晚上睡在楼上。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爸爸喊我快点起来!涨水了!
外面乱糟糟的,哭声,叫喊声一片,我的心霎时被巨大的恐惧狠狠抓住蹂躏。
爸爸脸色发白,看了看涨水的情况,颤抖着说,“水涨得并不快,也不急,应该是内涝,不要害怕。”
“这个地方我们不熟,不知道哪里地势高,乱走更危险。你妈妈腿脚不好,我们就不要往外走了。”爸爸考虑了一会,对我和妈妈说。
妈妈背着我和爸爸,偷偷擦眼泪,我假装没看到。
我站在二楼,看到洪水打着转流进了一楼,水涌向窗户,很快从门缝和窗户流入房间,渐渐地,一楼2/3以下浸没在水中。
爸爸带着妈妈、我和那头猪来到了楼顶,二楼的楼顶是平的,不知道是不是屋主有先见之明。
那头因洪水迁徙辗转的猪竟然很聪明,安静地躺在一旁,和我们一起在楼顶等救援。
前面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捱到后来,又累又困又慌,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无比漫长。
天快亮的时候,前来搜救的武警战士发现了我们。
谢天谢地,我们3人1猪分别坐上了武警战士的皮筏艇,眼前沉沉下坠的浑浊世界一下子鲜活起来,我们充满了劫后重生的喜悦。
妈妈又哭了,拉着武警战士的手不停地说感谢,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我们被送到临时紧急安置处,在这里找到了弟弟。
04 猪和瓠瓜承载了生活的希望
多日来断断续续的雨已经停了,天气预报报道接下来的7月底将连日晴天。
相持多日,抗洪到了最紧要关头。
前来一线抗洪抢险的战士越来越多,几天下来,靠近湘江的街头堆满了高高的沙袋, 像是战争的防御工事。
水急的时候,战士们手拉手连成排,直接跳到齐腰深,甚至胸口深的水里,随着岸边的沙袋源源不断沉入水中,洪水渐渐平静。
我们乡最终没有蓄洪,只是“内涝”,损失不算大。
8月中旬时,水位已降至平时水平。生活重新热闹繁忙起来。田里就算被水浸后,收成一堆秕谷,也要收割,可以用来打米糠养猪。
四通八达的沟渠里,多的是野生菱角和莲蓬。父亲、弟弟和我终日忙着采摘,晚上切剥出白白嫩嫩的菱角肉和莲肉,第二天拿到县城换钱,这是最大的收入来源了。
我希望至少能挣到下学期的生活费。那头搬家时带走的猪当然也可以换钱,但那是弟弟、妹妹的学费,还有妈妈看病要还欠债,都指望它。
家园还在,并没有被洪水冲毁, 虽然辛苦一点,还是很有奔头。
我们已不再吃瓠瓜,吃上了辣椒、茄子、豆角等,只要人勤快,菜园的回报很丰富。
园子里有一只瓠瓜长得很大,我把它晒干,割出一块豆腐大的小窗,掏空里面的瓜瓤和子,做了一个长长的瓠瓜容器。
那天,我坐在台阶上抱着瓠瓜掏瓜瓤,邻居陈伯伯的儿子陈志兵路过我家门口,他从部队休探亲假回家。
05 一朵无疾而终的桃花
陈志兵比我大6岁。他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参军进部队后考上军校,做了副连长。
他沉默内向,虽是邻居,我们从没说过几句话,除了偶尔碰上面,出于礼貌,我像小时候一样叫他一声“兵哥”。
那日上午我去菜园子里摘豆角,隔着几排高高的豆角架和菜园的篱笆,我听到隔壁陈婶——陈志兵妈妈和同村的香姨正谈论我和他。
香姨说:“我想给你家儿子做个介绍,我看你家志兵跟隔壁的小霞挺般配。你家儿子应该是暗暗看上人家姑娘了,我发现志兵好几次盯着小霞的背影看,看了很久。”
“而且两个年轻人条件也相当。志兵是村里第一个军官,小霞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以后都不用回农村种田,选择在城里安家。两家又都知根知底,多好!”香姨的语气很热情。
陈婶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志兵多多少少有点这个心思。晓霞这个姑娘也挺不错,但她家太穷了。弟弟妹妹好几个,妈妈又是个药罐子,和这种家庭结了亲家,一辈子也扯不清。”
我的血往脸上涌,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幸好,我听到她们,她们看不到我,不然,多尴尬呀。
一切水过无痕,她们说的是实话,不由得我不承认。这朵桃花,注定无疾而终。
经历洪水,看得出我妈妈挺喜欢陈志兵,觉得部队的人稳重、可靠。也许是被多事的邻居怂恿,她甚至有撮合的想法,直到我告诉她陈婶的看法,她后悔不已。
关于处对象,我没想过这事,作为农村女孩,有机会上大学,我非常珍惜,没想过其他。
尽管暑假过后一开学我就念大二了,还有村里人串门时,跟我父母说:“你们怎么那么傻,要受苦受累送女儿上大学呢?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人。”
我妈很硬气地回他们:“在我们家,生儿生女都一样!”
开学时,我带着仅仅两个月的生活费到了学校,借了大三学姐的课本上课,忐忑不安地向学院申请,可否延迟交学费?
06 走出困境靠什么?
开学不久,妈妈的病情日益严重,在县城住院,我请假直奔医院。
在医院,我遇到了来看望妈妈的姨妈和表姐。姨妈是妈妈唯一的姐姐,下岗好几年了,向来对我家很关照。
好几个晚上,表姐约我一起吃宵夜,男男女女五、六人,热热闹闹地说笑。我不疑有它,觉得和他们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好埋头大吃。
过了几天后,表姐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对这几天买单的小伙子印象怎么样?”
“还好啊。”毕竟吃了人家的东西嘴短。
“这个年轻人是个开煤矿的小老板,没读什么书,想找个文化人做女朋友,托我帮他介绍。我看你们就挺合适。”表姐的话吓了我一跳。
姨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你们俩要真能谈成对象,对你家挺好的。这男的,我们打听了他的情况,是能帮你走出困境的人。不过,这事主要看你的意愿。”
熟悉的火辣辣和尴尬又来了,我感觉自己置身于菜市场,正被评头论足……
我满眼茫然地看着她们,假装没听懂。
后来,我听到妈妈斩钉截铁地对姨妈说,不要对孩子提这个事,这样不好。
再回到学校,我思考了很久,弟弟妹妹们还小,不可能不读书,妈妈几乎瘫痪,康复治疗既要花钱,又要人照顾。
照顾的事应该好解决,过段时间妈妈的病有所缓解,可以慢慢照顾自己,主要经济过于困难。
我心情沉重地向学院提交了休学一年的申请,打算去南方打工,先挣一年钱,应付眼前的困难。
结果,这张薄薄的申请单竟然惊动了很多老师和同学。
我的班主任、系主任和学院书记先后找我聊天,问我到底遇到什么困难了?他们开始都搞错了,以为我遇到感情问题,难以排解,要逃避上学。
我的同学第一次知道我如此穷困,这穷困如同撕开我身体表面被掩盖的伤口。
所有跟我聊过天的老师都鼓励我不要休学,一定要克服困难,回报父母在长远,不在一时。
戴着厚厚眼镜,表情严肃的学院肖书记找我谈了两次,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困难真算不上什么,你成绩好,完全可以拿到学校的优秀奖学金,每年2000至3000元,作生活费足够了。至于每年的学费,学院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缓交。”
我的心理负担霎时消除得干干净净。暗自庆幸,有老师指引正确的道路前行,靠自己的感觉真好!
年轻的女孩遇到困境,最怕的是不相信自己 ,流于世俗眼光,把改变和远行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不知道强大的力量就在自己的手心,在脚下的步履中。
我仍然不喜欢吃瓠瓜,但并不妨碍我真心欣赏它,不管是1998年夏季的瓠瓜,还是今天的瓠瓜。
在世俗的滔天洪水中,有更多的生命像瓠瓜一样,在洪水肆虐之时勃勃生长,结出生命的丰盈和累累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