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團圆,人邂逅,
月似當年,人似當年否?
往事心頭潮八九,
怕到三更,早到三更後。
夢刚成,醒却陡,
昨夜惺忪,今夜惺忪又。
病里春歸人别久,
不為相思,也為相思瘦!
刘大白 《别》
诗意的杭州,温柔的少女。
诗君将自行车停放在华侨饭店的停车棚里,咔嚓一声,车锁拉上;把文彬送的小绵羊挂件系着车钥匙放回绿色过头披风胸口前面的口袋里,逕自走进饭店大堂。说是大堂,其实面积不大,只能够容纳两张皮革长沙发,一只椭圆形茶几和面前一个登记住房的前台。前台服务员总是会有三名轮岗,诗君觉得好面熟,但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过,因为他们总是低下头忙碌着,跟他们身上穿的浅灰色工作服不般配。诗君记得第一次跟文彬来杭州旅行时,街上看到的都是蓝绿灰的解放服式,而生活节奏也是慢悠悠的。改革开放以来,这家饭店应该是在杭州首家对外开放的,所以外宾络绎不断。
“您好!先生,怎么回来呢?您不是已经搬去柳莺宾馆了吗?” 前台服务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啊!是的,趁中秋节回来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你们还好吗?” 诗君在前台闲聊了几分钟。“我可以到楼上走一走吗?” 他被热情地允许了。
他没有坐电梯,饭店只有五层楼高。他从前台的右侧沿着铺上枣红色的地毯走上去,老旧的地毯散发出一股特殊的味道,一种能够让人走进回忆的味道,绵延到每一个角落,让多年来曾经在这里邂逅的脚步留下印记。他一口气爬上四楼,正值下午时分,住店的客人或出去旅游或办事,饭店里的服务员正在布草间打着瞌睡。走廊上十分安静,他经过以前住过的402号房间,在浅褐色的木门前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走到走廊尽头,从及腰的窗户上眺望附近的矮旧民房。他以前都是从402号房间里出来就马上往右转下楼,没有闲暇像现在这样驻留过。就像李宗盛《忙与盲》歌曲里唱的,“忙忙忙,忙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还是为了不让别人失望”。然而,诗君却是让别人失望了。
他离开了华侨饭店之后,曾经回来想看望送他厚厚一叠诗文的服务员,却发现她已经辞去工作,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他带上她的一首题为“是否”的小诗,在这里凭吊着流走得太快的时光,那是他刚刚辗转于香港与杭州之间的日子。年轻的她曾经写下灰暗的诗句:“是否春天永远都在一瞬间消失,是否冰雪埋在心里不消融。” 他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幸福;是的,一位埋藏在劳动背后的小诗人,她叫“消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的是一位扎着两个小发髻,像红楼梦里走出来的邻家少女。
离开华侨饭店,沿着湖滨路往北骑行,经过少年宫,望向左首湖上的白堤,心里想希望今年冬天能够下雪,好让他可以欣赏到闻名的断桥残雪。光听这美名已经打动心扉。然后是林荫满布迂回的北山路,等到看见左面接上孤山的小桥之前,他早已经把车子向右拐加速冲上去杭州饭店的斜坡,直接进了停车棚。今天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因为前面添加了华侨饭店的行程。
他娴熟地经过大门,穿过宽敞的大堂,沿途不停地跟服务员点头微笑。自从总经理示意他周日休息时间应该去这家竞争对手酒店多物识人才,他本来也认为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但慢慢他觉得这里就像他另外一个家一样,他下不了手。而所积累的聊天记录漸漸只属于自己拥有,不再跟总经理汇报,也让总经理顿生疑心。
像往常一样,他最喜欢在下午来到Spring Moon春月西餐厅。究竟是先有中文还是英语名称呢?他从来没有问过,现在想起来也怪可惜的。餐厅面积很大,还可以在露台外面搭桌子。奇怪的是,客人稀少,尤其是下午期间。可能是周日要么住店客人都已经离店,在当时只有外宾才能够消费得起。安静也是他喜欢经常来放松心情的原因。
领座是一位酷像洋娃娃的女孩子,圆润饱满的面庞,白里透红,声音高八度却温柔地招呼着。这里每一个服务员都需要取一个或者被安置一个洋名,她叫Mary。诗君总觉得这个名称太端庄了,不适合整天站在接待处。
这所饭店辖属浙江省旅游局,一年前不到委托香格里拉酒店集团管理。除了本来国企的服务员,还有许多正在接受专业训练的年轻人。餐厅里的服务员看上去都比诗君要小。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而且是角落,这符合他打算安静一个下午看书的目的。这个区域由一位洋名叫希望的女孩子做领班,她仔细观察着她管辖的范围。她身材苗条,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其实埋藏着一股拼劲。
“您好!又来了!都跟之前一样吧?一壶英式红茶,cream milk?” 另外一位名叫Page的服务员殷勤的招呼着。“嗯,是的!谢谢!” 诗君回答道,然后从包里取出来一本他在台湾旅行时买的朱天心《昨日当我年轻时》的小说散文集。一位那么年轻的作家,十五岁开始写作,就能用优美的文字娓娓道来一段一段故事,这使他神往。
未几Page把红茶端上来,安放好后把托盘送回自己区域的station,然后走到诗君的边上,开始逗他聊天。也许他有许多值得其他人好奇的地方,譬如说他认真地讲不标准的普通话、又或他喜欢独断独行,不像其他香港人一样联群结队,在大陆同胞背后评头品足,窃窃私语。更或是因为他刚刚从学校毕业,充满对外面世界的期盼,习惯真诚地与大陆同胞们聊天,不像其他自感优越的香港人一样,只会批评大陆落后的面貌。
朱天心的《采薇歌》这样子开头:“黄昏天色近宝蓝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孤独,想走到天边去。” 窗外的余晖在这行字句上投放一个剪影,诗君也醒觉要回去宿舍了。今晚答应跟行政管家和餐饮部总监吃晚饭,透露一下最近随总经理回香港的消息。毕竟大家都担心总经理会一意孤行坏了跟随他身边的臣民的后路。
“今天那么早呀!” 柳莺宾馆传达室的大爷隔着小窗户探头出来。“等等!今天早上有一个女孩子送来一封信。放我这里,叫我直接交给你。我说呀!宾馆是有规定的,我叫她直接交去前台,她就是不听,然后就马上骑车走了……” 诗君接过信封,上面秀丽的笔迹是他不认识的,他连忙问:“大爷,她长什么样的?” 心砰砰地跳,这还是第一次在杭州收到女孩子书信,难免有些紧张。“啊!短头发,个子挺高的,戴着眼镜。” 他一边走回房间,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没有头绪。打开房门,行政管家还没有回来,他急不及待的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个没有贴上邮票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写上几句话的信纸和一张电影票,时间就在今夜,地点在解放路上的电影院。署名是“一位爱慕的员工”。
他却临危不乱,牢牢记住总经理吩咐过的规章制度,如果要在杭州谈情说爱,就必须要认真,以免影响港职人员的声誉。最重要的,必须要向总经理汇报过程。这项军令诗君倒铭记心中。约他是没有去赴,却趁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时候,写下了“杭城四美”记录一下当时的感受。
她,无时无刻在写着诗
就让内在的情感满溢纸上
哼着那歌
领会着人世间的悲喜交集
她,温柔的打扰给了深刻的印象
在这制度下坚持自力更生的毅力
比柔弱的外表添上无比吸引力
成熟的思路开启希望的旅途
她,令人喜爱的小妹子
娇嗲的性格却掩藏着那份经历
不知怎去疼爱
的小女孩
她,注视专心的默然努力着
然而竟是有慕恋的情意
在那不为别人知晓的结果里
继续去忍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