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往事

      我叫胡斐,与金庸《飞狐外传》里男主人公同名。曾经年少无知的我在一次伤心欲绝的失恋后决心一个人去远游,尝试从未有过的未知之旅,反正作为一个穷男人,也没啥可担心的。初定目的地是云南大理,都说丽江是旅游“艳遇指数”最高的城市,适合单身失落的人寻找慰藉、疗伤,但想到遍地的酒托,还是觉得大理比较稳妥。

      当时马上就要到春节了,怕家人担心,就和远方父母说好今年先不回老家了,要和几个朋友去温暖的云南旅游几天。

      刚失恋的人内心是阴晴不定的,既想远离人群又有点害怕孤独,于是出发前几天加了个大理旅游的qq群。群里都是想去、已在或是正要去大理的驴友,大家在群里聊得很开心,满满的诗与远方之感。我约到了几个行程安排差不多的几个驴友,有三个女孩——小清、欣然、雪儿,还有叫远华的男的。他们根据我的名字把我叫做“胡子土匪”,大家相约在大理度过新年。三个女孩都已经到了,问我们两个男的什么时候到,我说你们等着,腊月二十六日那天在古城给我们接风洗尘吧。

      腊月二十六,听着许巍的《蓝莲花》、《故乡》,一路有风和阳光相伴,我一个人开着廉价国产车,行驶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总算有了孤独远行的愁滋味。

      开了十五个小时,腰酸背疼的,总算在凌晨两点到了大理。首先见到的是三个女孩,小清,欣然,雪儿。欣然瘦瘦弱弱的,小清就长得有些“虎背熊腰”了,雪儿跟她名字一样,在大家面前比较安静,冰雪美人一般。远华火车晚点了,要明天才能到。

      我们三女一男四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凑在一起,大家初次见面,气氛略奇特,但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各有强装老练、仿佛自带自来熟的本事,聊了几句后就没了最初的尴尬。大理古城,昏黄的灯光,夜晚寒冷的风,在烧烤架上被熟练的手法翻转着的肉串,油滴掉在炭火上升腾起的团团青烟,眼前一切恍惚的景象,让我心里竟有些迷离,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竟有点分不清。

      小清和欣然在古城订了房间,雪儿落脚地在双廊小镇,我原计划也在双廊住店,所以才特地让她来带路。于是吃完夜宵,送完小清和欣然,在她们“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的戏谑声中,雪儿和我继续往双廊开。开车行驶在黑暗的洱海湖边公路,我和雪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雪儿在魔都上班,和初恋男友谈了4年的异地恋。今年,家人让独女的她作好回老家的准备——因为家里人不想让女儿离家那么远。男友不肯到她老家市里,两个人冷战起来,结果没等雪儿离开魔都,男朋友就和她摊牌分手,向另一个女孩发起了爱情攻势,这让雪儿有种强烈的失意感,所以才会来到大理旅游过年。聊着聊着,我突然觉得雪儿也并不冰冷,她只是在人多的时候不爱开口而已。

      “你呢?胡斐,你为什么来大理?”她突然发问,猝不及防的我只能以沉默应对。

      “说说你的故事吧。”雪儿催促着。

      “谁又能逃得过一段俗不可耐的情感往事呢?”说完这句话,我望向车窗外,漆黑的夜里湖水偶尔泛起的片缕微光,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看我不说话,雪儿望向车窗外,“快看,有星星,好漂亮的星空!”雪儿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叫起来,“快停车,我要看星空!”

      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车。

      “啊,太冷了!”雪儿推开车门后又下意识地缩回车里。我推开车门,果然湖边的夜风吹得人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快出来吧,一点都不冷,是你说要看星空的。”我故意逗她,她扭怩了半天,抵挡不住星空的诱惑,还是钻出了车门,只是仍然蜷着身子,瑟瑟发抖。

      “给你。”我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披在身上,这下总算好点了。

      雪儿抬起头,如痴如醉地享受那一片星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星星,太美了,星星都好亮,感觉离我们好近啊!”

      “确实很漂亮,但我在高原上见过更漂亮的。”于是我忍着寒意,给她讲以前跟着户外俱乐部高原露营拍星空的故事。从星空讲到了雪地露营碰到狼群的故事。她睁大眼睛听着,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一愣一扑的,仿佛像蝴蝶在挥舞着美丽的翅膀,我不好意思盯着她的脸一直看,假装低头看表。

      “哎呀,糟糕,已经凌晨四点了,咱们赶紧回酒店吧,你有房间,可我的房间还没订呢,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来之前我没有订房,想到了看看再说,却没想到这么晚才到,我连忙让她上车。

      等我们开到她住的酒店,发现酒店已经关了大门——据雪儿说,这家民宿酒店才开业不久,没有招到前台柜员,平时都是老板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大半夜的,门也敲不开,老板睡觉,电话关机,这下真的是麻烦大了。我和雪儿大眼瞪小眼,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找一家旅馆先对付一晚吧。”我提议,于是两个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开始满大街寻找旅馆。

      我们盯着门店招牌找了好几家旅馆,不是关着门就是客满了。

      “这么冷的晚上,难道要在街头晃荡到天亮?”我们两个绝望地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叫苦。

      “再找最后一家,不行就只能在车里对付一晚了。”我们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街尾挂着招牌的最后一家小旅馆上。还好,敲了敲门,服务员就醒来开门了。

      “请问还有房吗?”

      “有,有,还有一间,只剩最后一间了。都这个时候了,给你们算半天吧。”

      “啊?”我和雪儿都有点尴尬,进退两难。

      “你们到底住不住?”

      “住……住吧?”我迟疑的眼神望向雪儿,她低下了头,没做声。当我们拿着房卡刷开房门,开了灯,两个人瞬间就愣住了——那是一间大床房。此时的我尴尬得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了,雪儿更是涨红了脸,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我们都穿着外套长裤,仰躺在床的两边,一动不动,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僵硬的,估计她也差不多。

      “你真的叫雪儿吗?”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我主动和她聊起了天。

      “不告诉你。难道你名字真叫胡斐?”

      “我真的叫胡斐,刚才登记时你没看到我身份证吗?”

……

      聊着聊着,累了一天的我渐渐堕入了困顿的深渊……

      早上醒来,雪儿还没有醒,她背对着我,蜷着身子挨着床沿几乎要掉下床去。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溜出酒店,一个人到湖边溜达去了……

      远华也到了,所有的伙伴们都来齐了,大家商量先去骑行环洱海,当天下午我们四个人每人租了一辆山地自行车,而小清比较胖,租了一辆电动自行车。

      天气很好,冬天午后阳光慵懒,蓝天碧水,洱海显得很透净。我们从双廊沿着环海东路顺时针环湖,走走停停,速度不快,拍了不少照片。

      我和雪儿在一起,其他人不是骑到前面就是落在后面。我给她拍了不少相片,她想给我拍,我都推辞了,“我是摄影师,不喜欢自己出现在镜头里。”

      我拍了一张两辆自行车前后停在湖边的照片,雪儿看到了,说这张很好看,没有人,自行车似乎活过来。说完她怔怔地望着湖对岸的群山说:“你知道哪座山是苍山吗?传说中公主的丈夫出征,公主听说丈夫战死沙场,悲痛得日夜哭泣,泪水流成了洱海。公主油灯枯竭时,丈夫归来了,相聚的两个人却又要阴阳两相隔,丈夫痛不欲生,发誓说要化山守海,最后成为苍山,生生世世山海相守。”

      “这故事太悲惨了,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我看她陷入情伤愁绪中,赶紧叉开话题。

      “好啊,什么游戏?咱们玩猜拳怎么样?”她笑着望着我。

      “这个游戏有点幼稚啊!”我苦笑。

      “哼!那这样好了,谁赢了就可以像输家提一个要求,输家不能拒绝。敢不敢来?”她仿佛被我的神情激怒了,开始挑衅我。

      “来就来,还怕你不成?”我不甘示弱。

      “为了防止你输了耍赖,游戏开始前咱们先拉钩。”她竟然认真起来了。

      看着她伸出小拇指要拉钩,我再次无语,只好也伸出小拇指,跟她拉钩。我们两个人拉了钩,开始猜拳。

      第一局,她拳头我出的布,我赢了,她一脸的委屈无奈,“说吧,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我故意装出难为情的样子。

      “比如我让你亲亲我,做我女朋友也可以吗?”我心里突然有种想做恶作剧后看她窘迫样子的念头。

      “你……哪有这样的要求?我和朋友们玩都提的小要求。”她有点气结,开始着急了。

      “怪我咯?是你说赢家可以随便提要求,输家不能拒绝的呀!咱们刚才可是拉过钩的。”看到她着急的样子,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胡斐!”她似乎要气炸了。

      “好好好,这样吧,我的要求是,以后每年我生日那天,你给我寄一张明信片。”

      “这……这也太麻烦了,换一个要求。”她仍然没有同意。

      “呃……那这样吧,我以后每年生日,你打电话给我祝福。”

      “这个可以,但万一你换了电话号码怎么办?”

      “我每次换号码会给你说的。如果联络不上,那你就在心里祝福我吧。”

      “行,你生日什么时候?”

      “4月13日。”

      我们接着猜拳,结果第二轮,她出拳头我还是出布,她又输了。

      “谁让我如此无敌呢?我该提什么要求呢?貌美如花的美女啊,我都不忍心欺负你了。”我故意装出得意忘形的样子。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豆大的泪珠竟从眼角滚落下来,她用手去擦,泪水却越擦越多。

      我面对这样的场面竟手足无措,愣了半天,看到她越哭越伤心,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把她搂在怀中,安慰她:“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不欺负你了。”

      她也搂着我,却哭得更伤心了。此刻,我搂在怀里的,是一颗破碎的心,它现在是怎么样的忍痛悸动,我能感同身受。那一定是一种被抽成真空而极力对抗塌缩的压迫感,一种麻醉药效消退过后伤口抽搐扯牵神经带来的痛感,持久而真切,无法摆脱。呵,可怜的姑娘,愿我能,能让你暂时忘掉灰色的阴雨天空。愿你能,能洗净模糊的泪眼,伸开双臂拾接这透亮的阳光。

      “雪儿,我的要求就是,以后让我好好照顾你,让你以后没有伤心流泪的机会。”

      她听后身体颤抖了一下,低着头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过的是农历生日。”

      “你怎么不早说,是腊月二十八?生日快乐,雪儿。”

      “今年的生日有你祝福,但明年呢?”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明年也一样啊,明年的明年,以后每年我都要给你祝福生日!”我顿了顿,举起手指向远处的苍山,说“苍山洱海为证,以后胡斐每年都要给雪儿祝福生日!”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给她许下了这样的诺言。

      “真的吗?”她梨花带雨般的容颜绽放出灿烂的笑,西斜的阳光勾勒出她脸部姣好的曲线,明艳不可方物,这画面深深的刻烙在我的脑海里,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无法忘怀。

      “雪儿,你的头发好香。”我拥抱着她,贪婪地深呼吸,那奇妙的发香味道,从鼻腔渗透进我的身体、骨髓。“哪有,你从哪学来的油腔滑调,嘴巴那么甜。快从实招来!”她轻轻地推开我,撅着嘴巴,嗔笑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真话,雪儿。你很善良很单纯,也很漂亮,能遇到你,我上辈子肯定是做了很多的善事,不知修了多少的德行。”

      “看你这嘴巴,这么能说,以前肯定没少哄女孩子开心,哼!”雪儿给了我一个白眼。

      “我没有,我对着苍山洱海发誓……”我有点着急了,又要举起手指向远处了苍山,雪儿一把抓住我的手,“好了好了,你再发誓,苍山都要把耳朵捂起来了。”雪儿的手异常柔软细腻,我的心仿佛像被猛烈地电击了一下,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手挽着手,在洱海边走了走,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胡斐,大理很美,咱们以后在洱海边建一座院子,院子里种满鲜花,就在这住一辈子,好不好?”

      “好啊,我们天天一起晒太阳,一起骑车。”听了我说的话,雪儿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了,一时间,阳光还是那么暖和,湖边的风仿佛也吹慢了很多,下午的时间凝滞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和雪儿在大理最幸福的时光,我和雪儿仿佛有了默契,在大家面前,我们不动声色,一切如常。

      好几次,我们偷偷甩开另外三个伙伴,两个人一起去古城穿街钻巷,一起去喜洲吃喜洲粑粑。在街头卖乐器的小店里试敲手鼓,在饰品店里挑选各色小饰品,还买了不少丽江大理特色的音乐碟。

      愉快的旅程渐渐接近尾声。

      但我发觉两个人在一起时,雪儿沉默的时间变多了。她曾经忧心忡忡地问我,我们以后怎么办?问我会不会和她一起去江南?对于前路,我心里有些迷茫,没有下定决心要去江南。我跟雪儿说,再给我两年时间,我要为我们的未来好好谋划。她听了没说什么,又沉默了。我以为她同意了我的说法,就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五个人到菜市场买了不少食材,做了好几道菜,还喝了些啤酒,喝到兴头,大家提议一人表演一个节目。我唱了一首许巍的《故乡》: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

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唱到最后,正好和雪儿的眼神对上了,她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低下头去。

      轮到雪儿,她唱的是来到大理后街头巷尾都能听到的“丽江小倩”的歌《我会想起你的》:

苍山洱海旁 你在我身边

这次的夏天和从前不太一样

单车在经过田野 你轻轻唱

睁开了双眼只剩下相片

牵手走过的街道就在眼前

经过的路人和我们那时一样

真的永远无法和你在一起

但我会微笑着想起远方的你

我真的只能唱歌给你听

因为长大后的世界还是分不清

一颗心 不大的地方

有许多许多你

明天的电话里依然是我想你

……

      她的歌让我想起了洱海边一起骑车的那个下午,心里有一种甜情蜜意在回圜旋转。却没有留意歌词里一语成谶的“真的永远无法和你在一起”

      大年初二,远华就要坐火车赶回去上班了,欣然是背着父母偷跑出来玩的,她不敢多逗留,她要和小清一起去昆明,然后坐飞机回家。雪儿想要去泸沽湖玩两天,她一直想让我陪她一起去,但家里父母一直催我回家,我没有办法和她同行。

      临别那天,等伙伴们都离去了,我去送雪儿。雪儿坐的长途汽车,我们深情拥抱别离,两人执手相望竟无语,唯有泪千行。从她坐的车子缓缓开出车站开始,我们就一直在打电话,“胡斐,你为什么不陪我去泸沽湖,我现在好想你啊。”

      “我知道。你看看窗外的天空,看到那蓝天白云了吗?看到白云上印着的我的脸了吗?以后想我了你就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最大那一朵就是我!”

      “胡斐,我有点后悔一个人去泸沽湖了。我应该和你一起去你老家。”

      “那会把我爸妈吓一大跳吧,那是媳妇见公婆啊!”

      “怎么,臭胡斐,你这是不想让我去你老家吗?”

      “你冤枉我了,我欢迎还来不及呢,要不要我调头开把你追回来?”

      “哼,谁稀罕去你老家!”

      “雪儿,是我错了,等你从泸沽湖回来就到我老家来好不好?”

      “胡斐,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像现在一样只能打电话。”

      “我的声音一直陪伴在你旁边,雪儿,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

      大理的街头停在路边的一辆车里,一个傻傻的男人拿着电话打了几个小时,不时地对着电话唱歌,直到电话那头手机没电后传来“嘟嘟”的忙音,他才发动汽车,驶向远方,车里CD播放器飘出许巍的歌声《像风一样自由》:“我像风一样自由,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

      到了泸沽湖的雪儿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我很好,不要担心”的短信发过来后,手机就一直关机。着急得我坐立不安。

      春节过后,我终于打通了雪儿的电话,电话那头只有沉默,我着急地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沉默了半天说:“我们分手吧,胡斐。”

      “为什么?”我如同听到了惊天响雷般。

      “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我们分手吧。”雪儿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你不会跟着我来江南的,对不对?”

      “雪儿,你给我两年时间好不好?”我不敢正面回答她。

      “可我不想继续异地恋了,一个人孤独的滋味,我以前品尝了四年,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样痛苦地撑下去!”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都对。也许几天的邂逅缘份不足以要求她苦守着不确定的未来,我没有这个资格对她提出那样的要求,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有缘无份,我想。“对不起,雪儿……”放下电话,我的心堕入黑暗的深渊,在绝望的海面漂浮。

      以后的几年,我一直在悔恨中度过,恨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怯懦,连试探的脚步都不敢迈出。我信守诺言,每年到她生日那天都给她打电话送去祝福,直到后来她告诉我,她结婚了,我才停止了这种徒劳而可笑的举动。

      后来每次听到别人聊到大理,我都会转身默默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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