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容若独坐灯下,指尖摩挲着恒知教她做的画册封皮。
画册边缘已有些卷边,每一处褶皱都记录着她进了青云宫以后点滴快乐。
容若忽然明白,恒知留给她的不止是遗憾。他用那些插科打诨的时光,悄悄在她紧闭的心门上叩开了一道缝隙——原来这世间除了谨小慎微地活着,还可以那样坦率地笑,直白地关心。
若能重来,她定要早些告诉他:"你很好,你真的很好。能不能留下来?"
次日巳时一至,四具黑漆棺椁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移出怀远堂。容若跟在恒知亲属身后,看那素白的队伍如一道伤痕,慢慢划过青云宫的石阶。
当灵柩转过最后一道宫门时,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掩面。不曾想,最后的告别竟是在这样的凛冽晨光里。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廊柱之后。文夕苍老的面容近在咫尺,沟壑间尽是了然。
"我……。"容若刚开口,喉间的哽咽便决了堤。在老人沉默的注视下,她再也撑不住挺直的脊背,伏在文夕肩头恸哭出声。
文夕任由容若在自己怀中哭了许久,方才轻叹道:"原是有正事寻你,未想……。"
"若他不识得我……。"容若哽咽难言,"便不会……。"
"痴话。"文夕抚过她的发丝,"他是陨身徇职,那是妖族造下的罪孽。"
见容若仍止不住泪,文夕握了她的手,取了方帕子塞进她手中:"纵使那孩子还在,我也不会允他带你走。你们年纪尚轻,见过多少世事?海誓山盟……。"她摇摇头:"终究难抵岁月绵长。"
她引着容若缓步向尚宫局行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头来,不过是他独自出宫,你仍要留下——我是断不会放你去的。"
文夕轻拍容若的手背:"五灵山每年会设琼华书院,神族、天族、龙族,水族皆遣女官去修习。宫中本欲派我前往……。"她摇摇头,"我如何走得开?"
"我已禀明大人,"文夕引着她往前行,"荐了你去。后日便启程,修学两月,他答应了。"文夕指尖在她腕间紧了紧,"你用心习学,归来后——。"话至此处顿了顿,她目光掠过远处怀远堂的白幡:"你的课,定能讲得更好。"
她红着眼眶微微颔首,垂首不语。
文夕轻叹一声,正欲再言:"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我一直……。"
话音未落,一列宫人已捧着四块乌木牌位肃穆行过,往佛堂去。素白的衣袂在廊下连成一片,唯有牌位上的鎏金名讳在泛着冷光。
两日后卯时,晨雾还未散尽,容若早早理好了行装,已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她将三炷线香稳稳插入炉中,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苏恒知"三个鎏金字。
"要暂别些时日了……。"她指尖轻触冰冷的乌木边缘,声音轻得似怕惊扰什么,"我会写信烧给你,就像你从前那般。"
香灰突然断落一截。她忽地笑起来,泪珠却砸在供果上:"两个月……。"伸手理了理牌位前有些歪斜的灯盏:"就两个月。"
佛堂内的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与牌位的影子融在一处,斜斜地映在经幡上。
卯时三刻,青鸾已静立在容若屋外的回廊下。她手中提着个青布包袱,里头整齐叠着新裁的素罗裙——这是昨夜特意为容若备下的。
宫门处传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比原定的辰时足足早了一刻。若纯捧着备好的药囊匆匆赶来,看见青鸾蹙眉掀开车帘:"不是说好辰时正出发?这车马怎的来那么早……?"
"祛瘴丸需饭后服。"若纯将药囊系在容若腰间,手指灵巧地打了个平安结,"若遇着阴雨天,艾草包要记得熏..."
含经堂内,子悠拾起案头一册《五灵山志》——这是他为容若准备的行程札记。他将那册子收在手中方想往隔间外走,却见永晔推了隔间的门走了进来。
"再等等罢……。"青鸾望着宫门方向若有所思,"时辰尚早。"
容若将若纯轻轻推向青鸾:"若纯就托付与你了,好好照应她。"她指尖在若纯肩头停留片刻,终是松开。
青鸾接过若纯的手,笑道:"何须叮嘱?倒是你——"忽又想起什么:"羲合的山庄恰在五灵山半山腰,那处可是仙界一绝,有机会,你去看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容若终是迈步登车。临行前又回身握了握若纯的手:"等我书信。"话音未落,车马已缓缓启动,碾过漫山遍野的晨雾。
“我有事。”
“我一来,你就要走。”永晔对子悠的对自己的回避有些不满,不免用身子拦了他去路:“早不行,晚也不行,你何时得空?”
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五灵山志》的书脊,宫门外容若所乘的马车正碾过青石甬道,容若掀开车帘回望,青云宫的飞檐在晨雾中渐渐隐去。
她忽觉腕间一沉,那只游龙镯竟又无声无息地环在腕上。金鳞在她手腕上泛起流光,龙睛处的红宝石灼如滴血,仿佛在嘲笑他徒劳的克制。
子悠手中的《五灵山志》忽如流沙般自指缝消散,转眼已出现在远行的车辇内,静静落在容若身侧的软垫上。
"说,何事?"他抬眸,眼底静若寒潭。
永晔向前两步,裙琚扫过案几:"家父来信问起你伤势……。"话音未落,门扉轻叩,宫人奉茶而入。
待朱漆托盘撤下,她忽将柔荑搭上他肩头:"父亲催问婚期……。"她眼波流转间,指尖轻轻划过他衣领绣纹,"你说——我该应,还是不应?"
"又何必多费唇舌?"他抬手拂落她搭在肩上的柔荑,他玄色广袖带起一阵冷风,"我在天界时已同你说清楚,这亲事不过权宜之计。"
他指尖轻叩案几,震得茶盏微颤:" 聘礼尽数归曹家,我分毫不取。"
永晔忽地轻笑,指甲划过檀木案沿:"若要退亲..."她俯身时指尖扫过他手背,"你应我两件事。予我半年时间,我自会说服家中。"
"我冗务缠身。"子悠已旋身落座,朱笔在册子上洇开一点猩红,"没闲功夫陪你周旋。"
"无妨。"她直起身,女官官服在青砖上旋出半朵残花,"我夜里再来讨教。"雕花门扉轻启的声响吞没了后半句,"且看谢大人...敢不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