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山的雪下得正紧,子悠立在宫门前,玄氅上已积了寸许厚的雪。卯时的天色仍暗如泼墨,唯有宫灯在风雪中摇出一圈昏黄的光晕。
从嘉伸手拂去肩头积雪,忽然低声道:"她连守灵三日,今晨又第一个去了怀远堂...。"声音混着白雾散在风里,"你说,容若她,会不会恨你送恒知去灵觉寺?"
子悠凝视着雪幕深处,喉结动了动:"想不明白也无法,青云宫的人……。"大氅下的手攥紧那块腰牌:"自踏入宫门那日,每个人便与妖族结的是生死仇,不共戴天。"
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马蹄声。雪雾中渐显出宋昭带着兵马从灵觉寺踏雪归来的身影——他怀中抱着个乌木匣子,身后四名亲兵抬着覆满白雪的棺椁。那四个侍卫的家人接了信,也陆续赶至青云宫,此刻正与子悠一同守在宫门口,远远见了宋昭的兵吗,哭声顿时从宫门处炸开,有老妪已当场昏倒在雪地里。
"为守江山寸土不失,死得其所。"子悠声音很轻又坚定,却让飘落的雪花都为之一滞,"比老死病榻强上万倍。"
棺椁经过时,积雪簌簌震落,露出棺盖上深深浅浅的名字。子悠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覆在了最前方那具棺木上——那名字正是苏恒知。
宋昭翻身下马,积雪在他铁靴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乌木匣递给身旁侍卫,那匣子边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迹。
"一个不少,都带回来了。"他走到子悠跟前,声音沙哑得像被烟熏过。铁甲上凝结的冰凌随着动作簌簌掉落,"我留了五十精兵驻守灵觉寺,翻翻找找,把这几个弟兄……留下的遗物都收齐了。"
宫门处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一名年轻妇人挣脱了搀扶,扑向最前方那具棺椁,十指在雪地上抓出凌乱的抓痕。侍卫们沉默地抬起棺椁,雪地上顿时留下四人深深的足迹。
宋昭与子悠随在棺椁后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们的四个弟兄都是好样的,……。"宋昭突然抓住子悠的手臂,铁手套硌得人生疼,"到死手里都紧攥着兵器,整理的时候掰不下来,年纪最大的怀里还护着自己的腰牌——。"他猛地别过脸去,"最年轻的也才二十出头的岁数……身子被烧的不成模样,要不是每人身上的腰牌,都辨不清谁是谁。"
风雪中,不知是谁的佩刀突然坠地,当啷一声惊起寒鸦无数。
那四具棺椁被宫人与侍卫合力抬入了青云宫内的怀远堂,怀远堂内顿时哭嚎声一片。
半载光阴,怀远堂的素幡竟未有一日撤下。
常宁的牌位还未蒙尘,存中的长明灯又添新泪。而今四具黑棺森然并列,将本就逼仄的灵堂挤得再无转身之地。
子悠站在廊下阴影处,看着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那声音与半年前常宁出殡时毫无二致,只是如今串联起的,已是七条亡魂的挽歌。
子夜更漏滴到第三声时,含经堂的烛火仍亮如白昼。子悠独坐案前,手边那碗羹汤早已凝出一层脂膜——从嘉特意命人熬的参汤,他只勉强咽下两口便搁了勺。
宋昭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香火气。他袖口还沾着某位老母亲哭诉时蹭上的涕泪,他亦疲累的重重跌坐在圈椅里:"灵觉寺废墟..."手指在案上画出焦土轮廓,"我想着同你商量,打算改建哨所。"他指甲突然抠进木纹,"三百精兵常驻,一步不退。"
子悠揉着太阳穴的手顿了顿。烛光下,他眼下的青影愈发深重:"青云宫现有兵力,连巡防都捉襟见肘……。"话音未落,宋昭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正因如此才要请旨增兵!"他有些激动:"妖族今日敢焚寺杀人,明日就敢犯宫门!"喘息声粗重如负伤的老狼:"此时退一尺,来日就得让百里!"
子悠盯着墙壁上舆图,灵觉寺的位置已被朱砂圈得血红。他忽然伸手按住宋昭紧攥的拳头:"明日……。"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亲自上书请旨,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门扉忽被轻叩三响。
永晔半侧着身子探进门内,见宋昭在此,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她垂首敛衽,向宋昭行了一礼。
宋昭目光在子悠面上一扫,起身道:"时辰已晚,明日出殡事宜尚需准备,先行告辞。"言罢略一颔首,自永晔身侧擦肩而出,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那隔间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永晔缓步上前,裙裾扫过青砖地面:"我来看看你。"声音轻若游丝。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子悠头也不抬地回到案前,烛火将他眉宇间的阴影投在摊开的公文上。
她却不挪步,后背轻抵着悬挂舆图的粉壁,沉默如一道剪影。二人之间只余烛芯偶尔的爆响。
"还不走?"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朱笔上干涸的朱砂。
他见永晔仍静立不动,低首轻叹一声。他抬手取过案上官帽,指尖在鎏金帽边正上稍作停留,终是起身绕过了她。衣袂带起的微风拂动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永晔足前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