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一场不知期限的相约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

老人家常常讲,不知道自己还能陪我们过多少年。听着总觉得特别悲凉。

年前还在北上求学的我得知爸妈今年要回外婆家过年,不自觉握紧了手机,有些紧张和激动,还有一丝难言的惆怅。

长大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一  下乡去

还乡的路早已因一条高速从跌跌撞撞的五小时变为平坦宽敞的一小时半。

近年来家乡热衷于旅游开发。无论城镇亦或农村都轰轰烈烈搞起了生态建设。“下乡去”这个曾属于五六十年代的口号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号召的主体不仅是国家,内容也不只有建设支援,随着人民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使大人无比怀念山间田野,孩子无比向往世外桃源。

干净的街道、平整的灌木丛、难得的蓝天阳光,超市里的“恭喜发财”也不再那么刺耳……美好的日子总让人想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目光所及之处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不经意提到这件事,从小长在城市的我自然话里行间都洋溢着满心欢喜。翻地播种,看门前的小苗一点一点发芽长叶;拔个萝卜,切两块儿挂在横梁上的腊肉便是一道可口佳肴;炒菜时缺葱了,就去田间地头摘一把……姐姐无奈地笑了笑“这都是我们从小常干的事,干多了你就不觉得新鲜了。”

确实,对于乡间生活充满美好幻想的我们,从另一方面讲,也只不过是没经历罢了。有人说生活就是一种消磨。从开始的热情到归于平淡。无论什么样的日子,经历久了便也习惯,而这一习惯就渐渐难以品出其中真味。日复一日的反复,遮蔽了热爱的心与流淌着美的双眼。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当白领们艳羡大山深处的竹笛声,牛背上的牧童正刻苦读书想要走出山区。但无论如何,追求美与新事物,是人类一直以来的目标,也正因此,民族才能不断发现、追寻、创造,从而进步。走在环城而绕的河畔,当我看到曾被工厂污水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河流已隐约能见底;老人孩子结伴在此散步;当风掠过河面扬起耳角鬓发,不再令人厌恶时,我知道这座小城正在改变,也期待着她未来更加美好的样子。


外婆家的旅游开发(摄于夏)
天河美景(摄于夏)
清澈见底(摄于夏)

二  追忆与生命

外公外婆的老屋,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地方。

小时候每逢过年还乡,走到山岗下我便会大声喊:“婆婆~婆婆~”即使郁郁葱葱的树梢遮住了低矮的屋檐,我知道外婆一定坐在前门等我,可能正在洗衣择菜,也可能冒着烟晒晒太阳,只要我一喊,外婆一定会立马起身急切地走过凹凸不平的小土路,张开双臂,穿着厚重的棉衣,也能一把举高高,山间回荡着咯咯的笑声。这怀抱,是我最喜欢的迎接。

年三十,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会贴上新的对联和魁梧的门神。房前屋后红彤彤一片;一到晌午,噼里啪啦,鞭炮齐鸣。前门的猪是我极好的玩伴,我总喜欢摘些花草菜叶,看他们吃得香喷喷。一直觉得外婆家的猪长这么壮,一定有我的功劳。

老屋是一个会讲故事的老屋。

每一方泥土,每一片瓦砾,都是外公外婆亲手垒上去的,风风雨雨几十年也叮铃咣当修补了几十年。前屋的墙壁上挂满了新鲜竹子和晒干的稻草制作的草鞋、草帽、竹篮子。灶里的火仿佛知道要过年似的把柴也烧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案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材;大锅里的油滋滋啦啦升腾起一缕缕炊烟,顺着烟囱向远山的天空飘去。我们习惯在三十相聚吃中午饭,堂屋的八仙桌早已坐满了从天南海北归来的游子。小孩子们自成一桌,围着糖果鱼肉,聊着小孩子们之间的话题。

亲手垒起的墙壁
老屋前门
许久未曾使用的石磨
两位新伙伴


一串辣椒

“下车啦”姐姐轻轻地说。“近乡情更怯”在期待渐渐变为复杂的心绪时是真的体会到了。我踏上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竟有些迟疑要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呼唤外婆,想放弃,可我不甘心,硬生生朝向老屋喊了一句“婆婆”,有点青涩,山间传来阵阵回音。繁茂的树林变成了高低错落的田地,外婆还是坐在前门的屋檐下,我一眼就能看到,也知道外婆已不能再下来抱抱我,即使水泥路已经修到了门口。她放下烟冲我挥挥手,咧开嘴笑着,牙已经没剩几颗。我深吸一口气,也挥了挥手,笑了起来。

临近中午,我跟着舅舅一起去祭祖。这次震天的鞭炮声最先响起,没有在堂屋口的院子中,而是在外公矮矮的坟头前。

今年的祭祖对我来说很特殊,因为这是我在外公去世后第一次给他上坟。周围过膝的黄褐色枯草和着冬日的阳光竟有些眩晕了眼睛。我跪在坟头,撒上了外公生前最爱的酒,没敢再仔细回望。

这个年,刚开始就会觉得有些悲凉。昔人离去,在世者早已垂垂老矣。仿佛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临近生死是必然,这正是我们青春无限的时刻,还没做好准备,却面临着身边亲爱的人永远告别。

返回的路上,远远的,我看见外婆一个人坐在枇杷树下,老屋的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摇曳着,摇出一声一声的凄凉……终究,坐在门口的少了一位。如烟火般短暂的生命,一瞬间便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向远方。只是苦了依然在原地徘徊的人。

儿时祭祖,即使一路上欢欢喜喜,到了跟前也会莫名地肃然起敬;长大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生死相别是种多么复杂的情感。经历是必然,我们互相宽慰,生命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得以圆满。回忆美好,知晓事理,悲痛仍久久难以释怀。可被人惦念着是幸福的。我想那边的外公也会欣慰和感动吧。

自从外公离世,外婆的态度一直很悲观,怎么劝也难以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我不知道当自己面临死亡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也会恐惧,亦或坦然。死亡教育是近年来的热点话题。我常常想,中国的祭祖,又何尝不是对孩子最好的启蒙。我们学着大人的模样虔诚地进行仪式,凝视着墓碑会出了神,未参透生死,敬畏却油然而生。


三  留守的小侄子与六零后

过年这两天小侄子也在外婆家。小侄子已经二年级了,红扑扑的脸蛋一笑就挤出两颗小酒窝,特别可爱。我俩这段忘年交也是相当奇妙,回味无穷。一到家,他便拉着我去玩,在山路间上蹿下跳,搞得我也阵阵心惊肉跳。


干枝梅
栗子树
随处可见的小蓝花
逆光的远山

回到家我们一人啃一个二舅娘包的馍,妈妈开玩笑地问:“你想回妈妈家还是婆婆家呀?”小侄子认真想了想,小声说喜欢婆婆家,便又吃了起来,众人也就一笑了之了。

姐姐和姐夫常年在北京工作,春节才会还乡,小侄子便留给了他外婆照顾,即成了所谓的留守儿童。

每年春节,我们都在谈留守,老人亦或孩子,年年谈,年年有,变化着实微妙。陈可辛导演的三分钟催人泪下,电影中的孩子,甚至春节都不能跟妈妈长久地待在一起。

农村留守,城市何尝没有?年前和家人一起吃饭,二姑匆匆赶来,只有2岁的小表弟顿时乐开了花,可没呆多久,她又要赶着去上班。小表弟发现二姑不见了,还不太会说话的他只能一遍一遍哭着喊妈妈。周围的人都在笑着哄,给他糖让他不要哭,告诉他妈妈是去努力挣钱给你交学费,他盯着糖块儿果然没再哭泣,欢声笑语渐渐将这个小插曲淹没在角落中。我看着他稚嫩的脸庞,眼角的泪花还挂着,红晕也未曾散去。也许这是常态了吧。周一到周五,小表弟都是去寄宿幼儿园,周六周日再接到奶奶家,见母亲的次数加起来可能一个月也不到一天。大人说的不无道理:爸妈努力工作,是为了能给孩子交学费;而代价,就是孩子的童年,必定充满着分离。但这又好像难以调和,谁不愿静享天伦之乐,可现实残酷,城市下层的压力绝不亚于农村,为了追求美好生活与孩子的未来,这是无奈之举。轮轮回回,兜兜转转难以看到尽头。

90后一代大多是独生子女,随着2018到来,最后一批也将成年。记得临行前我一直说不想上学,想留在家里。许久已未像今年这般难分难舍,也许是还没等到正月十五,就要急急忙忙北上赶开学。我撒娇似的问妈妈:有没有开始想我?妈妈说不想,我瞬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妈妈笑了笑:“想是想呀,但我知道你要求学,为了更好的前程做准备。”返校那日,我坐在22小时的火车上,吃着妈妈卤好的牛肉干,心里不是滋味。在异乡,我们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聊天,但信息的便利终究比不上一盏微黄灯光下的促膝长谈。长大的鸟儿终究要离巢,还未年过半百的他们又何尝不是空巢父母呢?太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但现实压着我们,一颗追求梦想在外闯荡的热情的心,让大多的人最终还是选择离家。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春节即使穿越千年,仍熠熠生辉。团聚,是其亘古不变的话题与精神内核,也便因此而绵延不绝。因为分离,所以我们分外珍惜难得的相聚时光。过年,远方的游子洗净浮沉归家,这可能是一年中唯一跟家人团聚的时刻,一代又一代父母与孩子团聚的时刻。我们喜气洋洋以最美好的姿态还乡,但看到怀抱的那一瞬间,热泪盈眶。也许城区的鞭炮声不在,也许过年的形式慢慢少了些仪式感,但情怀终究是联系着故乡与我们的纽带,也是春节不变且最为温暖的意义所在。

四  围炉长谈

除夕之夜依旧开着电视看春晚,仿佛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为节日增添一点仪式感。初一早晨的阳光清亮亮的,晨风穿越山林扑面,一点也不觉得冷。明天初二该回城里的家了。整个下午,我挨着婆婆坐在前门,围着火堆,直到夕阳西下。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突然发现自己从未认真聆听这位老人过去的岁月。儿时的我只会围着外婆要过年的糖果儿吃。

外婆不识字,却还清楚记得《东方红》的曲调和每一句歌词,一个字不差。唱着唱着,我也跟随了她。她说当年自己是村里宣传队的,扎着两根大麻花辫,从不化妆,天天唱着这些歌儿。我想像着年轻的外婆是怎样得风华绝代。光阴早已为她的黑发镀上了银白,额头的皱纹是岁月镌刻的年轮。顿生敬佩。外婆,或许就是那个时代最平凡但最真实的缩影。过去是艰苦的,但人们有着共同顽强的意志与坚定的信念。它很朴素,就是过上好日子,却十分真切而伟大。

生生不息,代代交替。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老人带着历史的尘埃与岁月的痕迹仍然留存在这世上。我庆幸这个春节,能相遇外婆的过去。

聊着聊着,对面家的大红哥路过便被外婆拦下来吃晚饭。哥哥耐不住外婆的热情便也欣然接受,老远地朝自家那边喊了两嗓子,就跟我一起扶着外婆去堂屋了。我可能明白为什么外婆不愿意搬到城里住。这里山青水秀,夜不闭户,不同于城市的高楼与防盗门。物质文明的进步始终难以填补情感的缺失,惟愿丰衣足食,且承先人,精神富裕


那日的火堆
前门干枯的琵琶花


夏日深山荷塘掩映下的老屋

回城那日,我再次走进老屋,尽管分离重演,春节的欢愉未曾消散。我徘徊在这饱经岁月沧桑的地方里追忆着过往。老屋承载了太多太多,我不敢去惊扰。

春节还乡,是一场不知期限的相遇。不知每年何时归来,何时离去;不知分别再见之约能否如期兑现;不知一年或几年,怀念的故土是否如旧;不知老屋内的人儿是否还等待着归家的游子……但这好多的未知,永远都在面对面时烟消云散,洗净世外浮尘,涤荡落魄惆怅。似箭的归心,历经铅华,终于拥进最柔软的地方。

家是每代人生生世世的羁绊。我摇下车窗回首,再次期待起春节还乡,这样一场不知期限的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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