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说
雨是黄昏时分落下来的。
我站在藕香榭的檐角下,看着那些垂枝樱在雨幕里摇晃。青石板路上已经铺了层粉白,像有人打翻了盛着胭脂的螺钿盒。花瓣被雨水浸得半透明,脉络清晰得能看见细小的褐斑,像是宣纸上的旧墨痕。
曲廊尽头的木香花架还在滴水,那些黄蕊白瓣的蔷薇科植物总是开得不管不顾。雨珠顺着紫藤枯枝滚下来,打在琴囊的锦缎面上,洇出深色的圆点。这把仲尼式古琴是三年前在城西斫琴坊订制的,桐木胎上髹着梅子青的漆,此刻琴轸正硌着我的肩胛骨,让人想起某个相似的春日午后。
那时节垂枝樱刚引种到江南。穿月白衫子的老先生扶着太湖石说,这花树原该长在鸭川两岸,花瓣落进溪水要打着旋儿飘三里。他的布鞋边沿沾着泥,手指关节肿得像竹节,却固执地要演示"抹"的指法。琴弦震颤时,有片花瓣正巧落在蝇头处,被泛音震得簌簌发抖。
此刻雨势渐密。我望着回廊转角处那株八重红枝垂,看它在风里散开绯色的云。这种樱花的萼片带着暗红,像是美人指尖的蔻丹残色。雨滴砸在单瓣花上,将整朵花砸得支离破碎,倒比盛放时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忽然记起祖母妆匣里那支点翠簪子,翠羽剥落处露出点点银胎,反比完好的部分更教人移不开眼。
青苔在墙根下蔓成绿雾,雨丝斜斜切过漏窗。芭蕉新抽的叶子还蜷着,边缘泛着嫩黄,像是未及拆封的信笺。十年前那个同样落雨的清明,我在这里遇见抚琴人。他撑的油纸伞绘着松鹤延年图,伞骨却是湘妃竹的,斑斑泪痕在雨里洇成淡紫。琴案上的白玉香炉升起篆烟,他奏的是《潇湘水云》,可弦音总被雨打竹叶的声响揉碎。
此刻有风掠过水面。残荷的枯茎在池塘里画着涟漪,去年秋天收拢的残破叶面如今泡成了深褐色,倒映着天光云影竟显出几分绸缎的质感。两三尾红鲤从倒垂的樱枝下游过,搅碎了粉白的倒影。这景象让我想起京都醍醐寺的垂樱,只是那里的石板路要更苍黑些,花瓣落在上面像雪片落在砚台里。
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转身时看见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姑娘,她擎着二十四骨的绸伞,鬓边别着珍珠发夹。伞沿垂下的琉璃坠子叮咚作响,与远处檐角的铁马声应和成趣。她俯身拾起片完整的花瓣,夹进羊皮封面的笔记本,钢笔的金属笔夹在雨光里泛着冷蓝。
这场景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五十年前那个雨天,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女也是这样弯腰拾花。她的黑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落在玻璃丝袜上,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那时她捡起的花瓣后来被夹在《源氏物语》的扉页,多年后竟成了蝴蝶标本似的薄片,经络间还渗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雨声中忽然掺进了琴音。循声望去,见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在湖心亭抚琴。他用的是一床宋琴,漆面已现梅花断纹。弹的却是《普庵咒》,梵音般的旋律被雨水滤得清冷。亭角悬着的铜铃随风轻晃,檐溜在石阶上凿出小坑,水面浮着的樱瓣便跟着音律打转。
我倚着美人靠坐下。朱漆栏杆上的描金缠枝莲已经斑驳,缝隙里积着经年的尘灰。这位置正好能看见对岸的樱花林,那些吉野樱开得层层叠叠,远望如积雪压枝。雨幕为花树罩上薄纱,反倒让那白色显出深浅层次,恍若未干的山水画。
忽然想起杜少陵那句"林花着雨胭脂湿"。此刻的垂枝樱倒应了这意境,只是胭脂色被雨水冲淡了,倒像泪晕开的妆。有片花瓣落在我手背,触感冰凉柔腻,边缘已经发皱,却仍固执地保持着半月形的弧度。这让我想起去年在奈良遇见的那位茶道师,她挽髻用的玳瑁梳子也缺了个角,可端茶碗时的手势依旧优雅如鹤。
雨中的花香变得潮湿而清苦。这味道与平日不同,混着青苔的腥气,倒显出几分禅意。忽然听见假山后有孩童嬉闹,他们穿着明黄的雨靴踩水花,笑声清脆如廊下风铃。有个小女孩将花瓣撒进锦鲤池,看那些红鳞的生物浮上来啄食幻影。这场景让我莫名心安,仿佛看见时光在雨丝中打了个旋儿,又静静流回原来的河道。
暮色渐浓时,卖花阿婆撑着竹骨伞走过九曲桥。她担子里的晚香玉用湿布盖着,甜腻的香气与樱花清冷的气息在雨里缠斗。桥头的石灯笼亮起来,昏黄的光晕染在垂樱上,给那些将谢未谢的花朵镀了层金边。这让我想起李商隐的"红楼隔雨相望冷",只是眼前没有珠箔飘灯,唯有渐密的雨脚在灯笼纸上画出蜿蜒的溪流。
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时,满园的樱花忽然在雨中颤动起来。不知是哪处的琴弦崩断了,铮鸣声惊起宿鸟,暗灰的翅影掠过水面,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那些承载着太多雨水的花瓣终于纷纷坠落,在暮色里划出粉白的弧线,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此刻我终于懂得,樱花原是要在雨中谢幕的。那些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才是这个春天最动人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