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4期“夜”专题活动。
1
窗外的雨还在下,蓄在石库门破旧的蓬顶,又顺着蓬顶凹凸的圆形管道滑到水泥地上,发出一阵一阵的脆响。蓬顶上面的天空黄黄的,像是一条厚实的棉被,将十五的月亮遮得密不透风。
洋车停在石库门前,女人旗袍下细长的腿被寒风吹得直打哆嗦。石库门被打开,屋里的人递过来一件棉衣,“又是这么晚吗?”
这话里听不出什么责备,更多的倒是心疼。
“最近生意好,工作就多了点。”
对于女儿的解释,叶慧珍总是深信不疑的,只因为女儿是自己省吃俭用供出来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学的又刚好是英语专业。她如今在一家外贸公司当文员,有时还要兼任翻译。按女儿的话说,白天做翻译,晚上才能处理自己的工作,所以经常加班。
“这样我一个人可以拿两个人的薪水,家里就可以过得宽裕一点。”
叶慧珍好多次都劝女儿不要那么忙,毕竟家里的钱也不是不够花;但总是犟不过女儿,“钱总是不嫌多的,也趁我年轻多赚一些。”
女儿阿璞如今二十出头,不似叶慧珍本人是单眼皮,阿璞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双眼皮。叶慧珍也担心女儿是不是入了什么歧途,毕竟什么正经工作叫人成天加班到深夜的?
只是这话终究是不大好问出口,叶慧珍嗅着阿璞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快点洗漱睡觉吧,明天一早又要起来。”
2
这场雨下了一宿,阿璞裹在被子里听着点点滴滴的雨声,直到碎花窗帘拢着的惨黄色天空透出一阵微妙的蓝色。
阿璞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才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床头的闹钟响起来。阿璞伸手把它按掉,又把被子蒙在头上。门口的叶慧珍看了看房间里的女儿,没叫她起床,只是自顾自挎上竹篮子出门去。
清晨的阳光落在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天井里,叶慧珍小心翼翼打开门,又小心翼翼关上,生怕这门发出的巨大声响会吵醒女儿。
其实叶慧珍不是不担心女儿因为睡过头而失去工作,只是出于一位母亲的溺爱——这样一份辛苦的工作,倒还不如丢了的好。
不过对于阿璞来讲这种担心倒算是多余的,因为阿璞的工作时间真是实打实在晚上才开始。她们家住在距离霞飞路约莫半个钟头车程的不知名小弄堂里,阿璞一直对母亲说自己是在霞飞路上的外贸公司工作。其实这句话只有半句是真的,阿璞的确在霞飞路上班,但不是在外贸公司,而是在一家舞厅里做歌星。
阿璞在舞厅里用的名字叫白玉,大家都叫她玉小姐。她也并不是进不去外贸公司,只是舞厅开出的条件实在优厚:薪水是外贸公司的两倍,工作时长差不多是外贸公司的一半。阿璞一开始担心她应付不来那些老男人揩油,但舞厅老板告诉她,“歌星不需要陪酒,只需要站在台上唱歌就可以。我们这边外国人多,刚好缺一位会说西洋话的歌星。当然,你要是能唱西洋歌,那就更好了。”
于是阿璞现在就是这家舞厅的台柱子,她一半时间唱国文,一半时间唱洋文;偶尔还要来两句上海姑娘的吴侬软语,哄一哄台下的客人们高兴。
有一次一位大客户提议玉小姐扮成西域舞娘的模样,还直接就把衣服送到了后台,阿璞就穿上那件有着长长拖尾的红色裙子,又戴上那些珠光宝气的繁复首饰,披上了那条金线镶边的长长头纱,最后还按客人要求,戴上了那条基本遮不住什么容貌的薄面纱。她这副打扮的照片后来被贴在了舞厅门口作金字招牌,一时间有着倾世容颜的玉小姐红遍了上海滩。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玉小姐就是阿璞,也包括阿璞的母亲叶慧珍。
阿璞平时为了掩盖这谎言,早上一大早就出门去图书馆学习——她大学里学的是英文,但她的客人要她说法文,西班牙文。阿璞自己也好学,如今已经是能说三门外语的时髦女郎。于是她的客人们就给她送来各式谱子和衣服,有的要她扮成他们家乡的舞娘模样,唱他们家乡的歌曲;还有的,则是希望自己写的歌能得当红歌星白玉的青睐,说不定就借着白玉的势头红透半边天了呢。
舞厅老板觉得这算是个商机,于是干脆专门找了人来给阿璞写歌。这里面就包括老板留洋回来的大儿子秦琛。其实阿璞在舞厅这一年,也算是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真正的成年人,老板想提携儿子的这份心她也算是看在眼里;只是秦琛自己,说不好是刚毕业还是真清高。他递过来的谱子,曲倒是不错;就是那词,实在绕口。
阿璞倒是能把那半文言半白话的歌词唱得婉转妩媚;就是老板自己,他当着乐队和她的面,直接就说大公子的词写得太绕口,“歌要红,首先要听的人能记住,能唱出来,你的歌才能红,才能赚钱。你这现在是什么?写出来的字一半我都不认识,真当自己肚子里有二两墨了?”
阿璞蛮想说那字也没有那么生僻,但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就是秦琛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有点复杂,她看不懂。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宿也没想通个中缘由,虽然她的确不想丢了这份工作,可恐怕眼下这梁子已经结下来了。
不过好在现在她自己就是舞厅的台柱子,老板都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疼爱,她也算是勉强能和大公子掰掰腕子。
3
阿璞醒过来的时候,叶慧珍已经做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午餐。红棕色木餐桌上,香气四溢的红烧肉被溜进窗子里的正午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引得阿璞食指大动。她起身,洗漱更衣,再做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餐桌上是三双筷子。
“妈,家里来客人了?”
阿璞探出头向厨房张望,天井里一身衬衫穿得板正的男人正瞧着墙角花盆里的菊花愣神。这男人看起来和阿璞年纪相仿,阿璞甚至也觉得他好像是有几分眼熟,就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叫什么名字。
似是察觉到阿璞的目光,男人抬起头,对着阿璞轻轻笑,“中午好阿璞。”
其实男人白净的脸庞配着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三七开,的确算是好看的;只是这一笑阿璞好像想起来他是谁了,她不由得瞪大眼睛,“是……是你?”
来人倒是依旧气定神闲,“阿璞不欢迎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