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临

星夏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赤裸，不知何处吹来的凉风加快着她皮肤上水珠的蒸发，令她浑身颤抖。她打量着这个房间，地面、墙壁、天花板全是一片乳白，看不清四壁的分界线，光线很柔和均匀，使得这里好似一个无边无际的小小世界。

她最后的记忆，是重启世界时那道炫目的闪光，以及自己身体崩解的剧痛。星殇成功了吗？这里是新世界吗？星夏想要说话，想要站立，全身的肌肉却绵软无力，她只能瘫在地上，本能地尝试遮住裸露的双乳和下体，并蜷缩成一团让自己暖和些。

“小姐。”不远处打开了一扇门，一个身穿实验服、戴方框黑眼镜的青年男人快步走近，俯下身用一条毯子裹住了她，关切地问她，“您感觉如何？能说话吗？”

星夏试着回答，但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吸凉气的声音。“来，我扶您站起来，去您休息的地方。”青年环抱住星夏，慢慢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星夏颤颤巍巍地走向那道通往未知的门。

……

休息室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墙上装有软包，地上铺着羊毛毯，房间正中是两把相对的扶手椅和中间的一张小圆桌，都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清香。圆桌上摆着一杯热水，那是那名青年为星夏拿来的，他一并带来的，还有一套合体的睡袍和一双便鞋。星夏用修长的手指捻起杯耳，热力透过瓷杯传到她手上，令她感到分外的安心。

星夏将茶杯端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啜饮。温润的热水滑进嗓子眼，让她感觉声带稍微放松了些，总算是能出声了，但和说话还有不少距离。“咔——”门响了，一位富态的老者走进房间，捋着一大把花白的络腮胡子，双眼眯眯地笑着。老者径直走到星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整了整实验服，微微喘着气：“您好，小姐，我有必要就当前的情况问您一些问题，很快就好的。”他从口袋中掏出纸笔，推到星夏面前，“如果感觉说话很吃力，可以用写的。”

“小姐，你的名字？”星夏开始在之上笨拙地写起来。手还是麻的，但书写总归比说话简单。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幕落·星夏”四个字。

“今年是哪一年？”——“创世纪2068年。”“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世界重启。”

“那时候，你和谁在一起？”星夏感觉是时候了，于是绷紧喉头的肌肉，用极轻、极稚嫩的语调缓缓说道：“幕落……星殇……我妹妹。”

“谢谢，星夏小姐。”老者起身，抚平白色长衫上的褶皱，“我的学生过会儿就带你去你的卧室，在你完全恢复记忆和机能前，就住在我们这里。对了，我叫彦华，基因工程学教授。”

星夏努力回想着来到这里之前的事。一片黑暗，黑暗，黑暗，无穷的黑暗。数据流、细胞、基因、学习，无数画面和字眼从眼前闪过，却又让她捕捉不到。那些人的脸都是模糊的，但渐渐，她能看清那个敌人的面容了——黑色络腮胡、光头、棕色上衣、灰色披风，手里一把五彩的长剑。那把剑曾刺穿她的身体。想到这里，疼痛又卷土重来，她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

再往前想想。星夏又潜入冰冷的回忆之海。父亲、姐姐，父亲收养的继妹妹，自己驾驶着某种机动兵器冲锋陷阵，身边是伙伴们。那个红头发的剑士，不苟言笑的特工，手握权杖的魔法师，扛着镰刀的怪人，他们的形象交替出现，可名字一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了？星夏捂住跳痛的脑袋，不知为何，回忆这些事情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自然的事情，这些记忆像是一根根打进她脑子里的钢钉，触碰一下就会引发一阵疼痛。

还有更多。那个苟活在异世界的诡谲黑影，拥有无数分身的白眼魔神，以及身负硕大羽翼的白甲武士。这次，是记忆在主动涌入她的思绪，填满她的神经。爆炸、火烧、枪伤、箭疮，这些伤痕好像都回到了身上。星夏感觉浑身像是过了电一样抽痛着，她闭上眼尖叫起来 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为什么回忆这些事情，让她反应如此剧烈？她有些绝望。她不想像之前一样浑浑噩噩，但她没法再想那些事情了。

“星夏小姐，这是怎么了？”之前的男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见她这样，慌忙搀着她回到椅子上，“您不舒服吗？”

星夏没法回答他，只能捂着脑袋点了点头。“您需要休息，我带您去卧室里。”男青年轻轻挽起她右手，“我叫凌晗，是彦华教授的学生。”

……

“不，别再说了，反正每天都是同样的内容，我不想再听了。”幕落·冰离·星海抬手打断了首席社会调查官的报告，从王座上起身，扬了扬火红的披风，腰间的星魂之剑“咔啦”作响，脸上是一种云淡风轻的不屑，“每天都是打架斗殴，聚众滋事，我已经把命令下发了，但你们的执行力度真是让我着急。”

“陛下。”首席调查官眨巴着眼睛，在群臣同情的目光中显得很窘迫，“警察们的执行能力也是有限的，下面的人都在等着您给出更高效的施政纲领……”

“你是在质疑现在的施政纲领吗？”星海突然提高了音量，“哒哒哒”地走下石英砖高台，金发在枝形吊灯的照耀下闪光，甚至比头顶的王冠还要炫彩，“加强城内的布控，让警察清查武器，构建区域联防来及时镇压暴乱，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都城守备队都做不到吗？”

“陛下，这实施难度比想象中的难很多。”调查官察觉到星海的怒气，忙低下头去，眼神也躲躲闪闪，“下臣先前曾经亲自随都城守备队到过暴乱现场……”

“够了，我们已经知道报告内容了。”坐在国王辅席上的菁云太后发话了，虽声音不大，但极具威严和母仪。调查官会意，向国王和太后分别深鞠一躬，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大议事厅，“其他人也都回去吧，这些问题不是只坐在这里开会就能解决的。”

“母后，您也看到了，我统领的是一帮什么废物！”最后一名大臣还没走出大议事厅，星海就怒气冲冲地回到高台上，居高临下地对菁云大声喊着，“迟早有一天，这些暴乱者会变成恐怖分子，把中央王城，乃至整个王国搞垮！”

“星海，你不知道，地下派和地上派的矛盾已经发酵了五十多年，这其中的情况比你想的复杂的多。”菁云叹道。地下派和地上派分别指原地下王国居民和地上王国居民及其子嗣。自N.C.433年，幕落·星殇统一地上和地下王国后，两派就因意识形态的差异争纷不断，矛盾不断升级。或许是十六年前的千汶·岳泰叛乱让激进分子们感受到了幕落王族统治力的衰微，第一次武装冲突爆发，此后便接连不断。

实际上，从菁云个人的角度出发，她的立场更偏向地上派。冰离家族是在Null叛乱时期宣誓效忠于幕落王族的，这个古老家族世代统治着冰雨城，是土生土长的地上人，也从未与地下人进行过婚配。但菁云见识过地下人高人一等的傲气。尽管两国统一后，地下王国的科技流入地上，文明程度逐渐趋于统一，他们还是仗着地下王国在过去四百年中曾拥有更先进的文明，处处显示出居于人上的优越感，特别是针对地下人而言。

在这样敏感的政治问题上，她无法表现出半分偏颇，但星海不一样。菁云如今很后悔自己当初对他管教不严。受到过分溺爱、没有亲历战争，加上位高权重，星海变得我行我素，有恃无恐。菁云不得不拿出比自己摄政时更小心十二分的态度来辅佐他。

“调查官说得对，你应该去看看镇暴现场。”菁云耐着性子慢慢说，“你的父亲在尚未成年时就参与镇压Null叛乱，因此才懂得和平可贵，居安思危，所以干什么都是亲力亲为。”每想到这里，菁云都免不了一阵心疼。幕落·星辰二世有心成为仁君，无奈幕落·星殇的过早逝世，给了王庭议会无度扩张权力的机会，以至于星辰二世成人之后，政府内部早已经政斗成风，国王本人的权力被架空，星辰才作出参加第二次终界战争以树立威信的决定。

“我吗？母后大人，您和父王没有给我像创世神一样的强大超能力。”星海的语气和表情都极为讥讽。这也是外界许多人所不知道的，国王没有先王那般强大的武能。为了维持王的统治力，星海和菁云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这个秘密，以至于大部分王庭议会的重臣甚至都不知道这一点。

星海常明里暗里地把自己的这部分缺陷怪罪到菁云头上，而菁云也因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对的而内疚。冰离家族历代没有魔能，而星海的各部分体貌特征都不像是幕落一族的人，意味着可能是冰离家族的基因占了上风，才导致他没能继承父王的魔力。

“我会找到方法的，您就别再就这些破事瞎操心了。”星海不耐烦地挥挥手，就按着佩剑柄，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议事厅。菁云大概知道，他对那些失传的终界科技十分着迷，但她对他就这些未知科学领域的凶险的警告通通被他视作耳旁风。菁云只想让他能安安心心保住王位，但这个目标当下看来已经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