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周年的忌日。祭奠结束,当我要返回城里时,姐姐从屋里拿着一个小红包递给我。
这个小红包于我而言太过熟悉,我拿在手里,感受着它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直冲向眼睛。我热得难受,一直跑到卫生间,将豆子放在怀里,用冷水冲洗双眼。
我又拿起豆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和豆子,那喜人的红双喜,把我拉回一年前,也就是母亲去世前的十多天。
那时我回到家,大门紧闭,找了许久,都没发现母亲。旁边的邻居告诉我,她和前院婶子到村西头摘辣椒了。我顿时火冒三丈,我都说了多少次不让她出去干活,在家照顾好自己就行,可她还是偷偷去干活,一天挣不到三四十元。
我做好饭打电话让她回来,母亲才匆匆而归。看到我,她满脸歉意,就像我小时候瞒着她做坏事时那般模样。她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玫瑰,那浅浅深深的皱纹也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让我到嘴的责备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娘,下午还去吗?”我问道。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去了……我的东西还在,晚上还要称重量,给钱……”说着,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去吧,我帮你挣钱去。”
刚吃完饭,婶子就来喊她了。我收拾好锅碗,睡了个午觉,然后在田间悠闲地散着步,去找母亲。
在一个蓝色的大铁皮棚下,辣椒杆堆得有几人高,与火红的小辣椒相互映衬。十多个本村和邻村的婶子笑着,那场景真是如过年一般红火热闹。看不出她们是在干活,倒像是在开茶话会,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
“我女儿,三女儿。”母亲站起身又坐下,向周围人介绍着我。
“在外面上学的那个吧,现在在哪儿上班,看把你娘高兴的……”她们围绕着我又热聊起来。
“你别摘了,辣手,站着给我们说话就行。”母亲不停地说着。见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又把自己做的小板凳拿给我。我说了好几遍“不用”,可没过一会儿,她还是站起身,把板凳让给我,如此反复了四五次。
“你这个人呀!你站着,女儿能坐下去吗?她年轻,你就别再让了。”一个婶子对母亲说道,母亲这才安心坐下。
摘了一个多小时,母亲她们连水都没喝,就一直干活聊天。她们有的中午不回家吃饭,有的家人送点饭来,有的就吃点干馍,喝点水,都是为了那几十元钱。
此刻,我的手火辣辣地痛,脚也站麻了,腰也酸痛不已。
“你去玩吧,别干了。”母亲看出了我的窘迫。
我走出大棚,用手机拍了她们干活的场景,还有外面的鸡鸭、狗狗,然后和以前的邻居聊天。
我提前回家做饭,等天黑透了,母亲才回来。
“看,三十多元钱,你数数,要不是你帮着摘,只能挣二十多。”母亲用那双粗糙的、染着红辣椒色的双手,捧着几张皱巴巴的钱,乐开花似地往我手里塞,仿佛比中了几百万还高兴。
“我有钱,你花吧,够你买双鞋子的。”我笑着说。
晚上我散步回来,母亲已经睡着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以往我们每次回来,她总是把洗脸水烧好,毛巾找好,等我们洗漱完毕,她才睡觉,可能是太累了。
睡到后半夜,我被母亲的喘气声吵醒,跑进去打开灯,只见她半躺着,脸通红,还用手捂着嘴。
“你怎么了,又发烧了吧?”我用手一摸,额头滚烫。母亲只要干活,就容易发烧,我就怕她干活。
“你赶快睡觉,没事,天亮吃点药就好了。”她摆着手让我睡去。
我找出药,端来水,让她喝下去,才返回床上。母亲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她怕吵着我,但又憋不住,能听到她的叹息声。
听着母亲的喘息声和时不时的咳嗽声,我再也睡不着,就这样陪着她到天亮。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母亲患老慢支多年,每天晚上是不是都这样咳嗽着、喘息着到天明呢?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母亲一个人在黑夜里的情景,眼角渐渐湿润。
母亲总是很固执,任我三姐妹如何劝说,她就是要自己住。白天大姐来看她,晚上她就一人独居。
第二天,母亲退烧了,但咳嗽严重,婶子喊她去摘辣椒,她摇摇头,说不去了。中午我到医院给她买了药,我问她还去摘辣椒吗?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说:“挣一个花三,真不中用了。”说完,落寞地低下头。
我吃完午饭,快开车离开时,她小跑着追来,我隔河喊住她,问她有啥事,“给你拿的豆子,忘了。”
“先放家里,我下次回来再拿。”说完,我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一星期后,大姐打电话,说母亲高烧不退,让我带她到市医院看看。我开车回家,满肚子怨气。母亲从我毕业起,就开始生病。
第一次到市医院看病时,我正在医院实习,就找到科室主任。他看了几眼片子,又怜悯地看我一眼,“以后带你母亲多出去走走,吃好点……”他话未说完,我的腿就软了,悄悄地问母亲得了什么病。他又扫一眼片子,说:“骨癌”。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母亲就得绝症,我跑到医院的一角,哭得死去活来。还好是虚惊一场,经过大医院复诊,只是结核病,吃了一年的药就好了。
从那以后,母亲好像就与病交上了朋友,三天两头生病。每次接到家里的电话,都是说:“你娘又病了。”母亲的身体就像破旧的老房子,修了这里,那里又出问题,每一次都能把我吓个半死。
一次次抽血、做 B 超、CT,片子和化验单都成摞了,母亲总是像做错事的孩子。“又让你请假,这么忙,别看了,能活几天是几天吧,别来医院了。”这是她常说的话。说完之后,她总是用乞求的眼神问医生:“我这病啥时候能好?”
我有时劝她,别想那么多,总能看好。有时心情不好时,就说:“你别干那么多活,就会好的,就少让我操心。”大姐一个人在老家,还要照顾父亲。二姐常年在外地,陪母亲看病常常就我一个。我多次被医生告知母亲的病很重。无助的我每次进医院,就像上刑场,不敢听医生说话。
母亲看着沉默不语的我,以为我生气了,就说:“吃点药就好了,明天让你姐带我打针,别到城里去了,你那么忙,还花钱。”
“别说了,拿好衣服,我们今天还能挂上号。”我催促着她。
快关上大门时,母亲又退回去,说:“豆子忘了。”
“别拿了,我们直接去医院,不方便。”我急躁地说。
母亲不再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在我后面跟着。我开车技术不好,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也没有和她说话。
到医院医生就让住院,说肺感染严重。这次住院,是我们相处最好的一次。母亲总是微笑着,按我说的去做,吃药、吃饭、吃水果,练习吹泡泡来锻炼肺活量。
有一次,老公来看母亲,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非要让我拿着她的钱去买饭,并不停地说:“我有钱,有钱。”我反复推辞,她急红了眼。老公说我:“让你拿你就拿吧!”她才露出笑容。
三天后,母亲走了,在亲人的陪伴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猝不及防。我麻木地操办着她的后事,看着空空的院子,从此再也看不到爹和娘,我的心一阵阵地缩紧,拧在一起。
我们姐妹收拾屋子时,发现红双喜袋子装着的豆子。
“咱娘给我说好几遍,这是给你的,让你打豆浆喝。”姐姐红着眼说,“这些豆子,是前院婶子骑车带着她,跑了几个村庄捡的。晒干净后,她又一颗颗挑大的留给你。”
红双喜袋子是亲戚家请客送的喜糖袋,母亲看着喜庆,就用它装了豆子。
我把豆子放在副驾驶上,火红的豆子,就像一年前我带母亲去看病时的情景。
回到家,我拿出一把豆子打了豆浆,家里满是豆子的香味。我端起碗,一口气喝完,连渣都不剩。
看着红包里的豆子,我问老公,这些豆子怎么办,他说:“留个纪念吧!”我说找个地方种下来吧!看着这包火红的黄豆,我仿佛看到母亲弯腰在土地上捡豆子的情景,又一颗颗仔细捡好放进袋子,在河对岸,拿着它追赶我……
母亲对我的爱,就像这包火红的豆子,温暖我、照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