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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后半年的一天夜里,光棍李五还是忍不住拨了父亲的手机,竟然嘟嘟地响起来!他像猛然发现抓在手里的不是土块儿,而是睡在泥土里的蛤蟆一样一撒手,手机掉在地上,依然嘟嘟地响着。奔出家门的他悠忽站住了——跑什么呀!半年过去了,父亲的手机号应该被注销了,现在是别人在用着呢。他隔着门槛(门槛的影子落在鞋尖儿上)看着手机嘟嘟地响,自己笑话自己——你拨打它,就是为了听它响嘛,你怕什么?——怕什么?万一是父亲接了电话呢?这让他像背后悄没声地站了一个黑影似的发憷,直到手机一声不响,心里松口气——没人接,是最好的结果。他拿起手机,在网上搜索父亲的手机号,显示是本地号。他蹲在地上,瞅着手机,抽了一根烟,又拨通了父亲的手机,脑子里浮现出那只装在掉了皮的黑色手机套里,棱棱角角被摸明了的灰褐色爱立信手机,躺在已经变成骷髅的父亲的头边嘟嘟响的情景,又像背后站了一个黑影似的发憷。但他知道,现在响的不是那只手机,心里不免遗憾。
没有人接电话,他又松了口气,站起来,一骗腿,靠着铺盖卷儿顺炕沿躺下,看着灯泡发呆。
二十五年前初夏的一天,他打着那只爱立信跨进这个家门——那时正时兴的穿靴戴帽,准备给他娶媳妇的新房,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的父亲一惊,就骂,你就这么浪吧,就看着人家娶媳妇吧!眼睛却好奇兴奋中透着胆怯地看着他耳朵旁锃亮的手机——这新奇的玩意儿终于也进了我家了!
那时,谁家响起了手机声,谁家就高人一等。
以后他打电话时,不管父亲离他有多远,正在干什么,总是侧耳听,又不想让他察觉。
父亲从来没正眼看过这只手机。
三年后,他买了彩色手机,给这只爱立信安了一张新电话卡,递给父亲。抱着胳膊,蜷在炕沿上抽旱烟的父亲,看一眼他手里的爱立信,说,我不出村的一个人,用它不是烧钱了?他笑一笑,往炕上一丢,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鼓捣开了彩色手机。
一天,院子里的他,听见屋里响起嘟嘟的手机声。他惶然环顾后一摸口袋,手机在兜里呢!他纳闷地跑进家门,见父亲正拿着爱立信不知道该怎么办。爱立信应该早没电了,父亲什么时候会给手机充电了!他拿过父亲的手机来一看,是一客服电话,就边挂边对父亲说,摁这个,就挂了,摁这个就通了。呵呵,我忘了,该把我的手机号给你。咦?手机该早没电了呀,你什么时候会给手机充电了?父亲因为被抓了个正着而脸通红,局促地看着他拨通了爱立信。他把爱立信递在父亲手机,要他照他说的操作一番。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寻出那只手机套来,递给父亲说,把手机带在裤带上——揣在兜里,干活儿时一不小心就掉了。父亲红着脸,接过了手机套。
不识字的父亲总是等别人给他打电话。空闲下了,就嘴里叼着旱烟,端详手里的爱立信,像开锁匠端详着他怎么也打不开的锁。一年一年过去了,爱立信成了父亲身上的一个特殊器官。一年前父亲卧病在床后,爱立信更是不离手。快咽气的前几天,对他说,把这手机放在我的棺材里吧。
他把手机装在那个手机套里,连同充电器,放在了父亲的棺材里。服三那天,他给父亲的手机充了五十元话费。这以后,他总是想打父亲的手机,但都忍住了,就怪怨自己不该给父亲充那五十元话费。
一个小时后,他又拨打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竟然通了,传来一口外地话:你是哪一个?听声音,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用本地普通话说,我是李五。那头说,我不认识你啊。他说,你报上名字来,我们不就认识了?那边就挂了电话。他再打,被拉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在县城最气派的移动公司大厦雄伟的大门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才开门营业。他也不管职工们忙着擦桌椅擦地,进去就让人家查父亲以前的手机号现在谁在用,人家当他是疯子,小心翼翼地拒绝了他。
在父亲的坟头,他拨打父亲的手机,被拒接——这是真真切切的了!他怔在那里——父亲拒绝了自己!他又打,又拒绝,又打,又拒绝!他的眼泪流下来——父亲在那边一定是和自己在这边一样地孤单的!自己该一直给父亲的手机续话费的。那样,自己拨打时,提示音说对方已关机,自己可以等着父亲充电后开机的,现在,自己连这自欺欺人的等待也没有了!是的,自己该一直拨打父亲的手机啊!你到底是顾忌什么呢?就因为他是死人了,就该和自己阴阳两隔吗?问题是为什么活人和死人就该阴阳两隔?是谁规定的?这个“隔”不就是人为造成的?我得打破这个“隔”!忽然,他失笑起来——李五啊!你这些话让人听见,还不笑话你疯了吗?
他无精打采了好几天,去移动大厦又办了张电话卡,拨打父亲以前的手机号,响了几声后,竟然通了!他赶紧用地地道道的本地话说,兄弟,你千万别挂,听我说上几句。是这样的:你用的是我父亲以前的手机号,这个手机号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看你能不能把它让给我?哦,不不,我请你喝酒,你哪天有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正好有空,你有空的话今天中午来凯龙农机公司找李凯龙。
李凯龙的口音在细微处才能暴露不是本地口音,也正因为它的特殊,本地人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凯龙农机公司几乎垄断了本地的农机、农资。这个外地人对本地农民来说,就是帝王般的存在。
李五僵住了。
他忽然觉得右胳膊沉重,以为吊着个东西,一看,是手机还举在耳边。他垂下右胳膊,肩头却剧烈酸困起来,他握着手机漾着右胳膊,忽然停住了,用左手托着,走到门前往外一眊,太阳再爬四丈高,就到了当头顶了!他烦躁地又漾右胳膊,仿佛是右胳膊拖累了他出不了门的。漾到身后,又没情没趣地停下来,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鬼也不信。他胆怯但又焦急地又看看太阳——又爬了半丈高了!他怕太阳看见他了似的往后撤了撤身子,看不见了太阳,却看见院墙的影子在往墙根缩着。他想退到后墙,这样就看不见了墙影儿,但他最终没有退。他想起了被他怒骂的村长——村长与李凯龙比,就没得比嘛!他想起了和工头喝酒的场景——工头不配给李凯龙提鞋嘛!况且,你是和那么多工人一起和工头喝的酒,就你一个和工头喝,你敢吗?
墙影在缩着。
他听见院墙在骂他:窝囊废!你去见见他,能要了你的命?
凯龙公司的大厅里有好些农民。他才胆壮了些,腿不抖了。女接待员问他找谁?他嗫嚅着说找李凯龙。女接待员认真地看他一眼,转身去桌子上拿来一张纸,交给他问,这是您的电话?他看了一眼说是。女接待员客气地说,你去我们公司斜对面香再来的三雅等一等李总。大厅里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
香再来是个二层楼酒馆,古老的窗棂、门扇上陈旧的红油漆脱落的一片一片的,里面不是八仙桌就是条桌,不是太师椅就是实木板凳、条凳,有的雅间还盘着炕,炕上摆着炕桌。李五摸了摸,才知道墙壁是用画着泥墙的壁纸贴出来的,但也散发着土腥气。李五有种进了村子里哪户人家的感觉,也就放开了。
他等了有半小时,村姑打扮的服务员推开了雅间的门,后面跟着的果然是李凯龙,自家兄弟似的亲热地笑着伸出手走向他,但和善的眼里犀利的目光一下子脱光了他的衣服似的,让他浑身不自在,抽线木偶似的站起来,伸手握住了李凯龙的手。李凯龙问,兄弟贵姓?他结结巴巴地说,李五,我叫李五,永利公社,不,现在叫新公中镇民利村的。呃呃,民利五队的。李凯龙说,我去过你们村。你们村张三人和我是朋友。兄弟坐。他恓惶着坐了,过了一关似的抹了一把汗。李凯龙把立在餐桌中间的菜谱推给他说,兄弟,点菜。他手搓着大腿说,李总,你点吧,我……我请你……喝酒。李凯龙笑道,本地农民都是我的朋友,来了我的地盘上,哪有你请的道理,点吧。他红着脸,低下头,抬眼看着李凯龙说,我……不会点。李凯龙不相信地看他一眼,笑着说,那你学着点。就拿起菜谱点菜,每点一道菜,问他行不?他都说行,服务员就写在手里的单子上。点好了菜,服务员一走,李凯龙就和他拉呱开了今年的农事。等菜上来,两人喝了一杯酒,就问他,兄弟,你为什么要把你父亲以前的手机号要回去?他害臊地说,我觉得它就该是我父亲的。怎么说呢?就像……老宅,再破烂,也舍不得丢……李凯龙问,那你一直给它续费,不就注销不了了嘛。我是微信公众号让封了,只得另办一张卡,好注册微信公众号,就发现了这个老号,就选了它的。他的脸更红了,说,我……有点舍不得……钱。李凯龙理解地看看他,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留恋你父亲的手机号?李五抬头望望李凯龙,眼泪夺眶而出,说,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了,守着它,就觉得我父亲还在电话那头,只是忙得忘了给手机充电,关机了。李凯龙长久地望着他,不易察觉地一下一下点着头,仿佛在肯定着什么,然后问,你排行老五啊,怎么……莫非……你的……姊妹都……不在人世了?他说,都活的好好的。李凯龙大惑不解,问,那你怎么说你在世上没有亲人了?李五抹一把泪,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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