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脱生存困境是人的本能,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现实生活中,我们的常识是首先要吃饱穿暖,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然后才去谋求精神生活,而当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发生矛盾的时候,我们一般人往往不会因追求精神生活而令自己饥寒交迫,可是他却不一样。
在东晋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他“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少年时的猛志“徒设在昔心”,又难寻觅可以为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明主,所以只能空余千载情。
郡里派来的督邮在前面趾高气扬,身边的小吏诚惶诚恐,劝他束带迎接(不知几百年后吴承恩写做了弼马温的孙大圣时是不是想到了这一幕,二者实在相像。),这些更坚定了他离开的决心,于是他说:“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挂印而去。
我相信他离开的时候,心情并一定像他在《归去来兮辞》中写的那样轻松,因为他明白家里的境况,“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辞官意味着丢掉赖以生存的饭碗。可是官场的阿谀谄媚他是断然不能忍受的,哪怕自己余生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于是为了追求清洁的精神,他真的放弃了口腹之欲,在贫病中度过了后半生。
今天,我们读他的《归园田居》或许很向往那“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生活图景,但实际上本不是农人的他去做农人的事,难免出现“草盛豆苗稀”的尴尬,尽管他也像农人一样辛勤耕种“晨光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遇到饥馑之年,他还不得不向邻人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现实,并不因为他的高洁率真而减少一丝一毫的严酷。
但是,他没有退缩。在寻求超脱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自然,走进了自然,融入了自然。天光云影,松涛海啸,鸢飞鱼跃,天道运行,生生不息,质朴纯真。这一切不正和他的精神追求相合相契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这清音召唤着他,使他流连忘返,他常常仰头望着出岫的云,倦飞的鸟;低头抚着孤傲的松,高洁的菊。在幽深的山溪间,崎岖的丘壑中独来独往,沉浸在万物生长,自由适性的世界中。在他眼中,山水不是借以抒发牢骚与不平的,而是一种自觉的生存方式,一种发自其生命的人性追求。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的是自然与他的生命浑然一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无我之境,是他在驯化苦难的过程中达到的一座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