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女性】如果你还在(11)那些久远的根迹

如今,再走这样的夜路,那个常年加班工作的父亲已经积劳成疾,危重在身。那个负气倔强的弟弟也不会再赌那样的闲气。他已经是一个大男人了,还有了一个像他一样有脾气的小儿子了。

一想到小侄子,穆茹先打破了沉默。她问到:“冬冬还好吧?老爸住院,妈妈要陪老爸,谁照看他?”

冬冬是穆晨儿子的小名,小家伙长着颗硕大的脑袋,浓眉大眼肉嘟嘟的嘴,漂亮到了极致,像个混血的维族“巴郎子”(维语:小男孩子)。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加上长长浓浓的睫毛,哭的时候,泪珠从大眼睛里噼里啪啦掉出来,睫毛会被泪水淋湿,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缕一缕的,真是招人爱怜。

“噢,送到他外婆家去了,有他外婆和他妈看着呢,没事儿。”穆晨回答。

穆茹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侄子。怀蝶儿的时候她希望能生个男孩儿。很多女人都喜欢儿子,因为儿子是女人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男人。穆茹喜欢小侄子还有另一种情愫。侄子是他们家的血脉,姓穆茹家的姓,长大了可以娶妻生子,把穆茹家的香火代代相传下去。想到这些,穆茹都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她骨子里的重男轻女,与那些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妈大婶们其实也没有两样。

想到了血脉相传,穆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穆晨:“你还记得老家的爷爷吗?”

“记得啊,你忘了,我可是在老家长到六岁才被爸妈接回来的。”穆晨答到。

穆茹不到三岁,穆晨才只一岁多大的时候,西北边境局势动荡,边疆进入一紧战备,中苏边境随时准备开战。父亲那时还在部队,担心打起仗来照顾不到两个幼小的孩子,就把穆茹、穆晨送回父亲的老家。

“爷爷可是喜欢你啊,你是长孙,小时候又长得那么漂亮。大冬天的,爷爷把你裹在棉袄里,在村里转了三圈,到处炫耀,也不怕冻坏你啊。他还把你小脸儿朝外地反过来抱,生怕别人看不清他孙子长得漂亮呢。”

穆茹每次提起这段“古”,心里都会泛起羡慕嫉妒,还有少少酸楚。那是她最早最初的记忆。记忆里,一间暖和的大屋。砖土垒砌的土炕占据了屋子大半个空间,木框分隔的玻璃窗户上结着白绒绒的冰霜,中间贴着精美的剪纸窗花,点缀着屋里的温暖和喜庆。视线里,穿梭着好多大人的双腿,一个高瘦的长者推门进来,褐黑色的棉袄棉裤,径直走向躺在大炕上的弟弟。大人们的腿也随着长者聚拢到了炕边。大人们似乎欢声笑语的,只是穆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那是些浓重的北方方言。长者似乎很高兴,俯下身,抱起弟弟,翻过他的小身子,脸朝外,敞开自己的棉袄,左一下右一下把弟弟裹进他的怀里,用一根粗带子在腰间一勒,爷孙俩变成了一体。他双手托着弟弟,弟弟大哭着,长者大笑着,跨着步子走出了大门。那个懵懂的小女孩仰着小脸,伸出小手,以为长者会腾出一只手来,也牵了她的小手一同出去。如同爸爸,只要出门一定会一手抱着弟弟,另一只手牵上她。最终,留在穆茹记忆里的,是爷爷那双穿着厚底棉鞋的脚后跟。屋外,似是落日余辉,炊烟升起。屋内,很多双大人的腿散去了,听不懂的欢声笑语也都散去了。

在北方老家的小穆茹是被人忽略的。因为她是大的那个孩子,她是女孩子。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留在穆茹记忆里的“老家印象”,似乎都是一幕幕穆晨被宠溺的场景,从没有穆茹自己。

太阳升起老高了,穆晨还躲在被窝里,奶奶轻柔地唤,穆晨气极大哭,众人哄他,再睡。晌午时分,穆晨醒了,用哇哇的大哭召唤大人们。他嫌棉袄棉裤凉,不肯穿衣,爷爷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了衣裤,才给他穿上身。

平的屋顶刚晾晒上红薯干,穆晨不吃地上的,要吃屋顶上的。身形浑圆的奶奶撑着一支长长的杆子,踮着三寸的小脚,费力地划拉屋顶,硬是打落下来一两片,赶快塞到穆晨手里。

春天里,有大个儿的青绿色蚂蚱在杂草丛里窜来窜来,有时还成群结队嗡嗡飞起,昏黄了一片天空。年轻的叔伯们带着幼小的姐弟俩在草丛里,展开一场场人与蚂蚱的游戏。大男孩和小男孩一起,拱起的手和拱起的身体扑向刚刚蹦起落下的蚂蚱们,一个又一个,一下又一下,“扑、扑”地腾起一阵又一阵的黄土,落在还没有换掉的棉袄棉裤上,粘在脸上头上,钻到鼻孔里,耳朵里,鞋磕拉里。大人小人儿一会儿就分不清五官,看不清颜色,灰头灰脸了。蚂蚱们有被捕住的,也有捕不住的逃掉的,但大部分都会被他们捕到,藤编的笼里半晌时辰就装进很多活蹦乱跳的蚂蚱了。叔伯们找一处荒地,用枯树枝支成三角,点了火,再用细点儿的枝条串了蚂蚱们活的身体,放在火上翻来转去的烘烤。不一会,火上发出“嗞,嗞”的声音,空气里很快就弥漫出丝丝的肉香味。一只只烤好的蚂蚱,一只只送进了叔伯们自己和穆晨张得大大的小嘴里,没有人注意到跟在他们后面的小穆茹,巴巴地望着他们的大眼睛里,也流出了“口水”。

夏天来了,知了和曲曲都叫得欢了。爸爸说仗又不打了,妈妈来了。母亲后来说,她刚进爷爷家的院门,就看到白白胖胖的穆晨被抱在奶奶的怀里喂饭吃。母亲没有看见穆茹。奶奶说,她大了,到外面疯跑去了。一会儿,一个黑黑瘦瘦的光屁股小人儿跑回院子里,嚷嚷饿了,自己找饭吃。母亲没有认出那是自己的女儿,小穆茹乜斜了城里女人一眼,独自跑开。奶奶说,她就是小茹呢。怎么不给穿衣服呢,一个女孩子。母亲一定惊叫。这么小的娃子,穿衣服脏了还得洗,俺们这儿都这样。奶奶习以为常。母亲泪水直流,揽过女儿想抱在怀里。小穆茹一定觉得这女人碍着她玩耍,一巴掌挥了过去。母亲嚎啕大哭,哭女儿,也是哭她自己。母亲说,她后来在院子里晒热了满满两大盆水,把穆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洗了个透,这才把穆茹洗出了原来的模样。还给她穿上了城里买来的花裙子。众人都说,原来这小妮子长得这么俊俏呢。

那个夏天,母亲不得不带回了穆茹。穆晨依然留在那个围着他团团转的大屋里。

“嘿嘿,老家,又是农村,重男轻女呗。不过。老爸最喜欢你,同样一件事,你做错了,他连说都不舍得说你,不了了之。对我就不同了,二话不说,一顿毒打。” 穆晨说。

“哈哈,有这样的事吗?我怎么不记得。”穆茹说。

“怎么没有。我长到六岁才被父母从老家被接回来。爸妈觉得我被爷爷奶奶惯坏了,都看不惯我。我记得,有一次,和你一起玩,家里有张八仙桌,你爬上桌子,从桌子这头儿跑到桌子那头儿。老爸正好坐在桌子那头儿,看见你跑过去,一把接住了你,说,快下来,别摔着。我跟着你学,也爬上桌子,从这头儿跑到那头儿,还以为老爸也会把我接在怀里怕摔着呢,结果老爸见状,一巴掌打过来,说,叫你别再在桌子上跑了,怎么不听。我只好捂着脸一个人在旁边哭。唉,同人不同命啊。”穆晨半是调侃,半是心酸地说叨着。

“谁叫你小时候太调皮,又倔强得像头牛。”穆茹有点强辞夺理,她心里知道,父亲是很偏心她的,穆晨说的没错。

在多个兄弟姐妹的家庭里,他们的童年或许一样,但每个孩子的记忆中的快乐和创伤却是不同的。可能这个孩子的小满足,小快乐,往往就建立在另一个孩子的小痛苦,小创伤上。这是多么奇特的血亲关系。

“哎,你记不记得,当时小弟出生后,爸妈都说他长得最像咱们爷爷。半年后,爷爷就得脑溢血死了。好像去世时也是不到六十岁。”穆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就冒出了这些话。

“好像是这样的。”穆晨若有所思。

“冬冬太像老爸了,那眼神,那嘴唇。我们的上半部分长的像老爸,嘴其实长得都像老妈,只有冬冬无论哪里都长得像爷爷,尤其是嘴巴更像。你和他妈的嘴都是小嘴啊,你说他怎么长得那么像老爸呢”穆茹追问穆晨。

“是啊,老妈也总说冬冬跟他爷爷长的一模一样。老爸太疼冬冬了,有时我们抱他回外婆家,不到半天,他就打电话催着让我们抱回来。”穆晨附合着。

“那你说,这次老爸的病能好起来吗?”穆茹的思维跳跃,貌似与上一句一点关系都没有。

穆晨没有说话,穆茹也没有再说下去。穆茹知道穆晨明白她的胡言乱语。

穆茹想到了小弟出生那年离世的爷爷,不到六十。父亲今年刚好五十九岁。

这会是巧合吗?生命的密码是不是早就编好了,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机缘,上演相同的戏码,开始一场又一场的转世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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